周拓行直麵炮火,溫吞地回了兩個字:“有事。”
隨即就不負責任地將手機丟到角落,從櫃子裡翻出一床被子,拿到客廳。
他站著思考了會兒,確認沒什麼遺漏的,下意識地瞥向廚房,可惜玄關處的一個多寶架擋住了他的視線,什麼也沒看見。
周拓行腳步徘徊了會兒,最後進了書房,等何川舟洗完碗,躺下休息,也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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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熬了幾個大夜,何川舟這一覺睡得很沉,再醒來時手腳都有些無力,睜開眼看著周遭暗沉的光色,好半晌才回憶起自己的處境,以為是一直睡到了天黑。
她躺著沒動,用手擋在眼睛上緩了緩神,等那陣意識迷離的困倦感消退下去,才單手支著坐起來。
轉了個頭,發現周拓行就站在對麵看著她。
兩人在黑暗中麵麵相覷。何川舟嘗試搜索了遍,竟然想不出此時該說點什麼,感覺自己還沒徹底清醒。
周拓行多餘地解釋了句:“……我剛來。”
何川舟遲緩地“嗯”一聲,說:“我知道。”因為他杯子裡的水還有熱氣。
她摸過手機,見上麵顯示的時間才是下午一點,並不覺得意外。
她一般睡不了很長時間,四五個小時會醒一次,之後起床鍛煉,過半天可能會再休息一會兒。
周拓行見她沒有再睡的意思,放下杯子,過去拉開窗簾。客廳內頓時泄進一片光亮。
他站在窗口,安靜看著何川舟彎腰疊被子,忽然說了句:“何川舟,你沒休息好。”
“我休息好了。”何川舟不解地瞅他一眼,“我現在不困了。”
周拓行又目不轉睛地對著她看了一會兒,搖搖頭,神色凝重又語氣篤定地道:“你看起來很累。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何川舟垂首坐著。白色襯衫的領口被壓出褶皺,最上方的紐扣解了一顆,窄瘦的肩背叫她顯得有些寂寥。她靜默片刻,臉上已不見怠倦鬆弛的神色,雙目清明,冷靜地道:“我就是這樣的。”
周拓行似乎總是在提醒她過去發生的事。本來何川舟已經習慣無視,在他出現後又失控地冒出來。
有些的確是開心的,但回味卻是泛苦的,且大部分她都不願意再經曆。
“何川舟。”周拓行的聲音很沉,說到後麵越發低了下去,變得溫柔,又像是裹著心疼,輕飄飄地傳了過來。
“你還沒有走出來嗎?”
何川舟的手指登時不受控製地抽搐了下,被她死死壓下後,耳邊又出現肖似山呼海嘯的鳴響。
仿佛那天的風從大樓的高處,一路貫穿街巷,至今仍環繞在她身邊,吹得她身心透涼。
熾烈的太陽將天地照得發白,她偏過頭,聽周拓行在她耳邊說話,大概是說:“彆擔心,何叔肯定沒事的,大家都相信他,他還出來工作就知道他不介意。對了,你吃飯了嗎?”
何川舟還沒回答,一道黑影就在她渺茫的視野中
直直墜了下來。
那沉重的撞響,遠隔著時空,發出比寺廟裡最龐大的銅鐘還要劇烈的響聲。緊跟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鼎沸人聲。
何旭死了之後,何川舟其實沒有見過他的遺體。
剛墜樓那時候,周拓行攔在了她前麵,將她往後一推,才朝著人影跑去。
何川舟望著遠處的那模糊不清的一點紅,心臟失速跳動,整個世界天昏地暗,又流不出眼淚,呆愣愣地站在路口不敢過去。
周圍行人越來越多,對著那灘漫出的血漬議論紛紛,人牆很快徹底擋住何川舟的視線,她隻能恍惚聽見周拓行沙啞呼喊何旭名字的聲音。
過了許久,何川舟才走上前去,停在人群之外,看著周拓行的背被痛苦壓得越來越低,幾乎伏到地上。
所有的嘈雜如同詭譎的音符在空中絞殺,而她再沒有邁出一步,也沒有多看一眼,轉身退到遠處。
告彆的時候,周拓行也沒有讓她掀開白布,隻是讓她看了一隻手。
那是她父親的手,食指跟中指上有很厚的老繭,手心還有道沒痊愈的刀疤。
刀疤快要爛了,何川舟小心地用手碰了下,從此以後那道傷口就跟灼燙過一般刻在她記憶裡。
她又將白布往上拉了一點,一寸寸地上移,快要肩膀位置時,周拓行還是不忍心,抱著她退了一步,渾身發抖地將頭靠在她肩窩上,說:“算了,算了吧。”
何旭火化之前,何川舟還想,自己是應該要見父親最後一麵的,那是他離開人世的模樣。可是整日整夜地站在遺體前,直到將人送進火化室,她都沒能做到。
從此以後,看見所有跳樓自殺的屍體,她都會想,何旭是不是這個樣子的?或者是比這些人還要麵目全非。
那一段的人生軌跡近乎虛無,何川舟的耳邊一直在嗡嗡作響,跟靈魂出竅了一樣。等周拓行、王熠飛他們都走了,她再見不到過去認識的人,情況才有所好轉。
當時她覺得,那是她一輩子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
但是在漫長歲月的打磨中,她又發覺,其實並沒有那麼嚴重。
就像現在,提起何旭,她會難過、會傷心,可依舊能在數秒的時間內克製住情緒的波動。
她不喜歡,卻不至於無法接受。
“我很好。”何川舟聽著自己說,“我跟以前並沒有什麼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