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思跟著柳玉茹出來,江柔已經準備好站在了門口。
她看見顧九思來了, 心裡鬆了一大口氣, 她也不多說, 直接道:“趕緊走吧。”
說著, 她便起身上了前麵一輛馬車, 顧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後麵一輛。顧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見了, 小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娘肯定想著我準備大鬨一場, ”顧九思壓低了聲, 同柳玉茹一起上了車, 嘀咕道, “現在瞧見你來了,指不定心裡覺得你多厲害能管著我呢。”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 她持著團扇, 朝著他輕輕一敲:“我不這管著你嗎?”
“這不是你管著我,”顧九思嗤笑,“這是老子樂意。”
柳玉茹:“……”
好咯好咯, 你最厲害。
兩人坐在馬車裡, 柳玉茹同他聊著如今的局勢。兩個原本隻是孩子家,以往柳玉茹的世界就是那後院一片天,顧九思就是賭場、酒樓、家三點一線,對這天下時局幾乎沒什麼基礎, 都是成婚後才開始惡補。甚至於因為顧九思係統的學著,說起來還比柳玉茹頭頭是道些, 但柳玉茹在外麵做著生意,聽生意人談得多,倒有些不同見解。
“天下分出來這十三州,淮南最為富庶,但論實權還是幽州兵力強盛,我聽說那些北方大老爺們向來就瞧不起揚州這些靡靡之地,若是天下真的亂了,揚州怕是一塊肥肉。”
顧九思吃著花生,歎息著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還能繼續揮金如土,當個公子哥兒。”
“我覺得北方的官爺倒也不是你說那樣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想著,斟酌著道,“近來我認識一個幽州來的公子,言談來看,幽州是覬覦揚州富庶,但對揚州倒的確是十分慎重的,他說打仗這事兒,不是隻要兵悍將勇即可,糧草、軍備這些物資,也是戰場關鍵。我聽他這樣說,若真是亂了,揚州固然是一塊肥肉,但也不是誰都敢動的,畢竟,雖然將士不算驍勇……”
“但是有錢啊。”顧九思笑著接過,隨後拋著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說的話了吧?銀子真是人歡悅之本。”
柳玉茹對顧九思這樣不著調有些無奈,顧九思想一想,卻道:“幽州來的公子?來做什麼的?”
“說是要給軍中收一些布匹……”
“這就怪了,”顧九思摸著手裡的花生米,“軍中的物資不都是朝廷出的,還要幽州私下單獨采購嗎?”
“說是幽州天冷,朝中發放的棉衣抵禦寒冬太過勉強,他家是商人,想為軍中將士製一批成衣送給他們。”
“有這麼好的商人?”顧九思脫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過冬銀子範軒又要不到錢,自個兒掏的腰包吧?”
“這倒不是,”柳玉茹笑笑,“那日我問過這位公子,他說因為幽州屬於邊境之地,常有外敵騷擾,為了避免流程繁瑣,所以先帝給了幽州這些邊境鹽稅不貢的特權。用於采買朝廷不能及時發放的物資。所以同樣是節度使,幽州節度使可比淮南節度使權利大多了。”
有獨立的軍隊,有經濟大權,這儼然已是一個小國,與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將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的節度使自然權位要高得多。
“那,”顧九思固然想到:“梁王封地在西南邊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口。
這話一說,兩人對視了一眼。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下次你要同這個公子再談什麼,我陪你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心裡不安更濃了些。
如果梁王、幽州,這些地方都擁有獨立的財政權和軍權,那裡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隻知王了。
每多了解這世界一點,柳玉茹內心就感知到,似乎離動蕩又靠近了幾分。
“九思,”她忍不住開口道,“等回去後,咱們尋個合適的地方,將產業轉移出去一些,不能整個家當全放在揚州。”
顧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姑娘家麵色鎮定,可眼裡的憂色藏都藏不住,他瞬間便明了了柳玉茹心裡的害怕,他坐到她邊上,像對自個兒兄弟似的,抬手搭在她肩上。攬住柳玉茹的瞬間,顧九思覺得有什麼不對,直覺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似乎有什麼不同,他一時想不明白,琢磨了片刻覺得,大概是她個頭比較小。
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帶了點肉,觸碰在手上的時候,手感極佳,他忽視了那種想要捏捏她的衝動,張口寬慰:“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乾啥乾了就行,千萬彆操心。這人操心多了,會老得特彆快,你千萬彆自恃年輕貌美,就拚命糟蹋,到時候年紀輕輕滿臉皺紋,頭發稀疏,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想要嚴肅一些,但被顧九思這麼一說,就忍不住笑了,她用團扇遮住自己的笑,在他懷裡道:“你這人,怎麼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我很正經啊,”顧九思大大方方把手一張,一臉認真道,“我很正經在安慰你好不好?”
柳玉茹拿團扇敲他,顧九思嘻嘻哈哈去躲,正玩鬨著,馬車突然一頓,柳玉茹撲上前去,顧九思忙扶住了她,隨後就聽外麵傳來江柔詫異的聲音:“王大人。”
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趕忙掀起車簾一角,便看見前麵江柔馬車停了,江柔馬車前是一堆人,為首是一個中年男人,他身材魁梧,穿著一身緋紅色官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他身後帶著家丁,家丁抬著個擔架,擔架上駕著的,正是被打斷腿包紮好的王榮。
柳玉茹回過頭,小聲道:“是王善泉。”
顧九思趕緊湊過來,兩個人接著馬車縫看著外麵。
江柔沒想到會在半路就遇到王榮,一看王榮的架勢,她心裡抹了把冷汗,頓時覺得還好柳玉茹機敏,這王善泉竟然是真的大晚上就帶著人上門了,怕是剛把王榮的腿給綁好就來了。
她假作偶遇,看著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在這裡?我正打算去貴府找您呢!”
王善泉聽到這話微微一愣,似乎也是沒有料到,隨後他趕緊鞠躬道:“顧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顧府找顧大人與您,沒想到這就遇上了。”
說著,不等江柔說話,他率先開口道:“小兒在酒樓與令公子發生衝突,王某得知後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帶著孩子上門來道歉,希望顧府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小兒已經斷了腿的份上,饒過小兒吧。”
王善泉說著,便退了一步,給江柔鞠躬道:“老夫在這裡替小兒賠不是了!小兒酒後不知那女子是貴府少夫人,心生傾慕,起結交之意,沒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兒的不是,您要打要罵,我們都認了,還請顧府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來一番話,便是將事情避重就輕說成了一個顧九思因妒打斷了王榮腿的事。
顧九思在馬車裡聽得咬牙,低聲道:“我真想現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衝出去,小聲勸著道:“彆這麼衝動,等婆婆叫咱們出去再說。”
江柔在外麵聽著王善泉的話,歎了口氣,慢慢道:“王大人,不瞞您說,我在家聽到這事兒,也是不安,立刻就帶著孩子上門,想要給您道個歉。顧家隻是商賈人家,我兒性情衝動,見著貴公子因我兒媳美貌說了些話,一時激憤下了重手,是我顧家教導無方。我在家中也訓斥了九思,王公子瞧得上我兒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氣,不過就是嘴上說幾句,又算得了什麼?彆人對你妻子誇讚幾句合他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畢竟被家丁死死攔住了,也沒真成事兒,你又怎能下這麼重的手呢?您說是吧?”
這話說出來,王善泉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旁人頓時便明白了來龍去脈,竊竊私語著。顧九思瞧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你等一會兒千萬彆下馬車。”
“怎的?”柳玉茹有些奇怪,顧九思忙道,“你下去,我娘說他因你貌美見色起意這事兒就站不住腳了!”
柳玉茹:“……”
她忍不住狠狠擰了顧九思一把,顧九思疼得倒吸涼氣:“你這凶狠的婦人!”
柳玉茹瞪他。
外麵王善泉很快反應過來,忙道:“夫人誤會了,我兒不過是讚賞少夫人氣度高華,心生了結交之意,而且當時真沒想到是顧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兒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兒腿已經斷了,還請顧夫人放我兒一條生路吧!”
說著,王善泉頓時就要跪下,江柔忙讓管家去攙扶王善泉,王善泉卻是執意要跪,一麵跪一麵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定論,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老夫隻能用這一輩子的麵子求大夫人一個寬恕,放過我兒……”
“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這一跪讓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節度使,無論這事兒到底事出於什麼,如果他今日跪了,傳到東都,那就是顧家居然讓一個節度使在兒子腿都被打斷的情況下都跪下了求饒,以商人之身行如此之事,那打的是朝廷的臉麵,天家的臉麵!
一見這情形,柳玉茹頓時慌了,她忙推著顧九思,小聲道:“你快去跪去啊!”
顧九思微微一愣,隨後立刻反應過來柳玉茹的意思,王善泉做得出來,他們要更做得出來,他忙掀了簾子,直直衝了出去,在眾人猝不及防間,猛地衝到了王善泉麵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聲道:“王大人,你放我顧家一條生路吧!”
聽到這話,眾人都呆了,柳玉茹急了。
讓他去跪著示弱,他怎的這般強硬做派!她忙下了馬車,到了人群中間,攔住顧九思道:“九思,彆鬨了,快認錯吧。”
說著,她慌慌忙忙朝著王善泉和王榮道歉:“王大人,對不住,我夫君他性情衝動,稚兒脾氣,您千萬彆見怪。”
她一麵說,一麵去扭顧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啊!”
“王大人,”然而顧九思卻是沒有放手,他靜靜看著王善泉,認真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這是我的過失,我願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卻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顧大公子……”王善泉唇微微顫抖,似乎是氣急了的模樣,“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顧九思很平靜,他抓著王善泉的手很穩,沒有半分退縮,旁邊都圍滿了來看這場鬨劇的人,顧九思開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樓談生意,王公子不知為何,先出言侮辱我妻子名節,我妻子性情軟弱,隻想離開,王公子卻不肯放過她,要她留下作陪,我家家仆以及同我妻子商談生意的朋友搭救,這才保住了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謊!”
王榮坐在擔架上,怒喝道:“我不過是讚揚了少夫人幾句,問她是哪裡人士,怎的就成出言侮辱?”
“我是不是撒謊,將當時在場之人拉出來問一圈,不就清楚了嗎?”
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王榮,冷靜道:“陪著我夫人出去的家仆,向來是在我身邊用慣了的,我們各大聚會上常常見著,你說你不知那是我顧府少夫人,這讓我如何相信?就算你不認識家丁,不認識這是我顧府少夫人,那留算隻是個普通女子,也不該由你這樣羞辱,難道你是節度使之子,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世間,有權有勢便要道歉,不是顧府少夫人,就可以調戲羞辱?”
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百姓交頭接耳,王善泉給王榮使了個眼色,王榮憤怒道:“如今什麼話還不是你說,你舅舅在東都當著尚書,你顧家在揚州本就是首富,我父親不過地方一個官員,難道還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當著尚書不假,可國有國法,朝有朝綱,尊卑有序,我顧家不過商賈之家,我難道還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節度使,乃國之棟梁,乃當朝大臣,您若向我顧家下跪,那就是逼著我顧家成那千夫所指之人了。”
“我今日動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為百姓,我越過王法行私刑,這是我的不是,九思願受一切處置。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還不聞不問,這又是什麼丈夫,什麼兒子?”
“九思……”
江柔呆呆看著顧九思,她從未想過,有一日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慣來知道顧九思本性純良,可卻從未想過,兒子竟然能有這樣的擔當。
顧九思放開王善泉,退了一步,朝著江柔鞠了個躬:“身為人子,卻做此錯事,讓母親擔憂,這是兒子的不是,這是九思一錯。”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作為慈父,我傷及貴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難忍,這是九思二錯。”
“顧大公子……”
王善泉想說什麼,顧九思卻沒理會,轉頭朝向東都方向,深深鞠躬:“身為大榮子民,以商賈之身,越尊卑之禮,動手傷了王公子,縱然是為護妻護家,卻也難辭其咎,此為九思三錯。”
顧九思鞠躬完,站起身來,他看向王善泉,神色平靜:“九思不懂這世上諸事彎彎道道,我隻明白,有錯要認,有罪要罰。今日九思有錯,便認了這錯。我打斷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償,但在此之前,敢問王公子,你的錯,你認不認?!”
王榮有些慌了,他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江柔這麼同他打著太極,他還能應對,可是麵對顧九思這樣撕破臉豁出去的人,他到一下子不知怎麼辦才好。
人戴著麵具慣了,驟然看見這樣真實的愣頭青,竟是不知該如何處置。
沒得到王善泉的回複,王榮隻能硬著頭皮道:“若是與一個女子說幾句話就算錯,那這個錯,我也隻能認了。”
話剛說完,顧九思從旁邊家丁手中抽了刀鞘,就朝著自己的腿砸了過去!
柳玉茹下意識想去攔,然而人群中另一隻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顧九思的手。
所有人抬頭看去,卻見是一個極其英俊的青年,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顧大公子敢作敢當,品行高潔,周某佩服不已。”周燁將顧九思的刀取下來,笑著看向眾人,“但周某以為,此事王公子有錯在先,顧大公子至情至性,為護妻子挺身而出,雖有罪,但也情有可原,顧大公子還要幫著我押送貨物,若是斷了腿,我這邊就有些難辦了。”
說著,周燁笑著取下了腰上皮鞭,轉頭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為,不若將斷腿換做二十鞭,給您出個氣,您看好吧?”
“你是誰?”王善泉皺起眉頭,頗有些不滿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
周燁笑了笑,恭敬行禮道:“在下幽州周高朗義子周燁,見過大人。”
一個人如果隻需要報名字而不必報稱號,那必然是非同凡響的人物。
周高朗名字出來,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而顧九思和柳玉茹卻是不太清楚這是什麼人物,隻是知道這必然不是什麼小角色,於是沉默不言。
然而小的這些孩子不知道,江柔內心卻是清楚的。
周高朗乃幽州軍中一員悍將,當年與範軒同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範軒文職,周高朗行軍,在幽州征戰百場,未有一敗,乃一國殺伐之利器。如今範軒成為幽州節度使,更是對其委以重用。兩人兄弟情深,可以說,幽州節度使雖為範軒,卻是範周二人共同坐管。
而周燁竟是周高朗的兒子!
王善泉一時有些驚訝,然而他反應極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兒雖受重傷,但也沒有讓顧大公子也要受一番磋磨的道理。罷了……”王善泉擺擺手,卻是道,“就這樣罷了。”
說著,王善泉給江柔行了禮,歎息道:“顧家不肯計較犬子之事,王某不勝感激,既然誤會解除,便就此作罷吧。”
“王大人言重,”江柔歎息道,“孩子之間的事,還望不傷兩家和睦才好。”
兩人寒暄了一二,王善泉便帶著王榮要走,然而正要離開,就聽顧九思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