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輕人,早在幽州就已經讓人側目,政績斐然。但是誰也沒想到會升得這樣快,一年不到,從八品縣令直升正三品戶部尚書。這樣的升遷速度,簡直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
顧九思心裡也是滿是疑惑,但他不敢多問,隻能是再一次謝恩。
範軒擺擺手,隨後道:“你們都是朕心裡最放心的人,也不需要這些虛禮,叫你們過來,還是想問問你們,劉春的案子,你們覺得怎麼辦?”
劉春這個案子怎麼辦?
在場所有人聽著這句話都明白,問的根本不是劉春的案子,而是要不要拿劉春這個案子辦人。
所有人對視了一眼,範軒輕笑了聲:“你們這些老狐狸。”
說著,他抬眼看向顧九思:“老狐狸都不肯說話,小狐狸,那你說,這案子,辦不辦?”
“陛下,還是聽聽各位大人的,”顧九思忙道,“微臣資曆淺薄,許多話說不好,怕讓各位大人笑話。”
“這有什麼?”周高朗笑著道,“我說話,還常被他們笑話呢。”
這話一說,所有人都笑起來,葉青文看著顧九思,似乎在叮囑一個小輩一般,溫和道:“九思,我們都是被笑話過來的,你莫擔心,大膽說就是。”
顧九思聽到這話,感激看了葉青文一眼,明白這是葉青文在向所有人表明和他之間的親昵。
顧九思恭敬道:“那微臣就說了。微臣覺得,這個案子,該辦。”
範軒點點頭,抬手道:“不必顧忌,繼續。”
“陛下,依著微臣的想法,此番陸大人一事,背後必有人撮合,陸大人與微臣同事過一陣子,微臣以為,他的脾氣是做不出殺劉春之事來。一來陸大人並非陰狠之人,對害人性命始終心有芥蒂,若非走到某個地步,不會肆意殘害他人性命;二來他對陛下始終有兄弟情誼,不該如此猜忌陛下;三來,看管劉春大人的人,大多都是舊臣,與陸大人不該有太多交情,陸大人哪裡來的能力,去見劉大人,乃至殺害劉大人?”
所有人沉默著,但大家心裡卻都清楚,顧九思說得沒錯。
陸永是沒有殺害劉春的膽子和能力的,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這件事不會發展到這樣的程度。
所有人心裡都把那個背後的人想到太後身上,而顧九思接下來卻是道:“這背後的人目的很明顯,無非就是要將這件事擴大到一個無法挽回的程度,一定要有人為這個案子出血,他們原本預計的應當是我和陸大人,我們任一走一個,甚至於,如果按照他們原本的計劃,可能是先等我問斬,再拿出證據來替我翻案,然後讓陸大人也被懲治。這樣一來,戶部兩個緊要的位置,便都空了出來。空出來的位置,他們就能安排人接替。那麼如今朝中這樣大手筆的人還能有誰?微臣猜,其一是以太後為首的朝中舊臣,其二……”
“還有其二?”
曹文昌詫異出聲,大家也都眼露疑惑,顧九思接著道:“其二,便是太子太傅,洛子商。”
聽到這個名字,眾人在短暫呆愣後,便迅速反應過來。
洛子商入朝以來幾乎沒有任何動靜,一直乖乖教著範玉功課,以至於所有人幾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如今被人驟然提起,大家才想起來,這是一位掌管著整個揚州的太傅。
掌管著揚州,以揚州之富、揚州之大、揚州之人口來說,都等於掌握著一個小國。一個小國國君稱臣,哪裡是這麼容易的事?
“陛下原本計劃,是想著要南伐劉行知,為了南伐,陛下同意不大動舊朝血液,也同意讓洛子商入東都任太子太傅,可如今結果很明顯,陛下的容忍他們,他們卻並不甘心就這樣乖乖呆著,他們如今覬覦戶部的位置,就敢以四條人命做局,陛下想想,南伐絕非一日之功,若陛下當真南伐,如此內政,陛下心中可安?”
南伐是範軒一早定下的國策,顧九思這話已經是直問國策,張鈺聽著,輕咳了一聲,慢慢道:“可是,若仍由劉行知發展下去,陛下心中也難安啊。”
“劉行知發展,我大夏也再發展。我大夏名正言順,有傳國玉璽傳承,他劉行知亂臣賊子,就算發展,又有何懼?自古以北伐難易,從未見以南伐北成功,哪怕是諸葛神算在世,也止步於五丈原之地,我大夏又有何懼?倒是如今強行南伐,恐後院起火,傷了元氣。”
“這話,倒也不錯。”
聽了半天,範軒終於開口,他歎了口氣,看了一眼眾人道:“近日來,朕常常在思慮此事,尤其是在太後越發得寸進尺之後,朕便更加顧慮。朕想著,南伐一時,應當重新考慮,諸位以為如何?”
範軒這口氣,明顯是已經定了結果的,大家都是聰明人,稍稍一想,便明白過來,忙道:“陛下聖明。”
確定不南伐要穩內政,那劉春案這把刀要怎麼用,便很明顯了。
範軒想了想,接著道:“如今要安內政,如何安,你們可有主意?”
所有人不說話,大家心裡都裝著東西,但卻知道這時候,什麼都不該輕易開口。範軒笑了笑,看向顧九思道:“大家都不說話,那你來說吧。”
“如今朝中舊臣很多,陛下要安穩內政,不宜太過,但也需要有能震懾人的魄力出來。微臣覺得,首先要架空太後,讓這些舊貴族群龍無首。太後兩張底牌,一張是雲裳公主的婚事,另一張就是世家支持。我們要釜底抽薪,將兩張牌抽走。先將雲裳公主嫁了,再以劉春案為理由,打擊擁護太後的幾個世家。這個過程要快,不能等這些人做出反應,將消息傳出去,否則恐有內亂。”
範軒點點頭,抬手道:“繼續說。”
“之後,陛下再給這些貴族一些好處,在此之前,陛下可以從這些貴族家中挑選幾個庶出貧寒子弟,與他們達成協議,廢掉他們繼承人後,由這些庶子重新上位,給他們一些安撫。這樣下來,哪怕消息傳出去,也不會再有亂子。”
畢竟能安穩過日子,誰都不想謀反。
世家和那些天天在外麵打仗的人不同,他們的命金貴,也就沒有那麼大的勇氣冒險。
顧九思見範軒沒有反駁,便接著道:“最後,陛下必須在今年重新恢複科舉,廣納賢才,之後逐步換掉舊朝的人,才能不受前朝舊人製約。”
顧九思這些說話,範軒笑起來:“倒是個聰明的。”
說著,他看向周邊人:“諸位愛卿覺得呢?”
範軒已經誇了,所有人自然連連稱讚,而後一行人便開始具體商議,這些事兒怎麼做,誰來做。
商量到了晚上,大家這才離開,顧九思和葉青文一起走出大殿門,等周邊沒人了,葉青文才道:“周大公子,以前一直聽說你是個紈絝子弟,如今才發現,你過去當真是藏拙了。”
“讓伯父笑話了,”顧九思趕忙謙虛道,“以往是不懂事,現在才開竅,以前是真拙劣,如今您要考究我書本,我也是學不好的。”
葉青文笑了笑,他看著天邊星宿,慢慢道:“年輕人,許多事兒都要慢慢學。九思,伯父勸你一句話。”
“還請伯父明說,”顧九思嚴肅了神色,恭敬請教,葉青文雙手攏在袖中,淡道,“這世上聰明人多得很,年輕時候的聰明,總喜歡說出來,但年長之後就發現,真正的聰明,是不說出來。”
顧九思聽到葉青文的話,沉默下來,葉青文笑了笑:“你也彆介意,我隻是……”
“伯父的意思,九思明白。”
顧九思開口,接著卻是道:“隻是,話總得有人來說。”
“可是你如今說這些話,許多事必然就要你做,這些都是得罪人的事,我怕太後一黨此後就要盯上你了。”
葉青文見他坦率,也不拐彎:“你我皆為揚州人士,你又是世安好友,九思,聽伯父一句勸,日後,這種話少說。”
“伯父,”顧九思聽著這話,苦笑起來,“您以為,今日陛下召我來,是做什麼?”
葉青文愣了愣,隨後就聽顧九思道:“陛下召我,就是想我做一把刀。我這刀若是不夠鋒利,那就做不了。葉伯父,我不比世安,他有您給他鋪路,我卻是什麼都沒有的。”
“這朝廷之上,站不站得住,根本不是看你得不得罪人,而是看你背後站著誰。您看這滿朝文武,參我便沒人顧忌,可誰參世安,是不是就要顧忌幾分?劉春這個案子,若不是發生在我身上,而是世安身上,怕是從最初收押他,便難得太多,刑部哪一個敢直接到葉府門口抓人入獄?不怕被禦史台參死嗎?”
葉青文聽著這話,沉默下去。顧九思苦笑:“伯父,人當官,都有自個兒的路。世安兄能沉默,可我卻是沒有沉默的機會的。我若不多說話,今時今日,怕是在這裡多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陛下要我當一把刀,我隻能做一把刀。這把刀做好了,才不會再有如今的事。”
“我明白了。”
葉青文歎了口氣,他看向天空:“回去吧,明日我讓人整理好卷宗,後日你便該出來了。”
顧九思恭敬行了禮,這才離開。
他還是要回大牢裡歇著的,案子剛剛移交到禦史台,裝模作樣也要裝一番。
他坐在馬車上,聽著馬車咯吱咯吱的聲音,心裡也不知道怎麼的,突然就生出了幾分蕭瑟。
若能沉默,誰不想沉默。
若能安安穩穩往前走,誰又願意做一把刀?
可他也沒什麼法子。
他和葉世安不一樣,他如今,隻有一個人。
他心裡想著,有些恍惚回了大牢,剛一回去,就看見柳玉茹坐在關押他那間牢房裡,正捧著他平日讀那本地圖,看得津津有味。
她本也和獄卒混得熟,如今獄卒見宮裡對顧九思態度好轉,更是讓柳玉茹自由來去。她聽見腳步聲,放下書來,抬眼看見顧九思站在門口,有些愣神瞧著她。
她輕輕一笑,柔聲道:“回來啦?我給你帶了燉湯,趁熱喝了吧。”
顧九思聽著,忍不住慢慢笑了起來。
他忙往前走了幾步,將人摟在懷裡。
“我終究比他們幸運一些。”
他低聲開口,柳玉茹有些茫然:“什麼?”
顧九思卻也沒說話,他自個兒心裡清楚。
雖然比不上葉世安等人有家中人照拂鋪路,可是,他有柳玉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