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彆說,我猜猜,是不是讓我給龍預備一筆路費?那沒問題。玉郎彆的沒有,錢有的是。”
“彆鬨,和你說正經的呢。”
“沒鬨,我給龍預備五千,足夠了吧?”
“我想和他一起走,你留下看家。”
金玉郎看著段人鳳,眨巴眨巴眼睛:“什、什麼?”
“他這一路恐怕不好走,我要親自送他去河南。等他平安到了地方,我再自己回來。”說著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正好現在肚子還小,我也不吐了,辛苦一點也不怕。”
金玉郎忽然笑了一下:“不是還有張福生嗎?他們兩個搭伴走,還有連毅的人接應著,能危險到哪裡去?再說上回咱們好好在家呆著,孩子都沒保住;這回你要是再出去奔波,萬一受了累,再像上次那樣流了產,那——你不要命啦?”
“少胡說八道,我又不是紙糊的人,哪有那麼弱?要是走幾步孩子就掉了,那也隻能說明這孩子和我無緣。”
金玉郎挪到了段人鳳身旁,從她手中接過扇子,給她扇風:“哪裡隻是走幾步?從這兒到河南,最舒服也就是坐火車了,坐火車也夠你受的。況且現在多熱啊,河南那邊還要更熱,你怎麼受得了?”
段人鳳向後仰靠在藤椅裡,輕聲答道:“你不懂。我這個人也許是有點怪,從小到大,一直沒朋友,我哥既是我的親人,也是我的朋友。”
她眼珠一轉,望向了金玉郎,眼神安然篤定:“最好的朋友。”
“那我呢?”
“我對你是愛情,對他是親情,不一樣。我也並不是要從你們之間二選一,隻不過是他現在落了難,我不能不幫助他。至少,我要把他送到河南去。”
“那我呢?”
“你在家等我回來。”
“萬一你不回來了呢?”
“那除非是我死在外麵了。”
金玉郎霍然而起:“那萬一你真的死在外麵了呢?我怎麼辦?你說你愛我,你就是這麼愛我的?”他居高臨下的指著段人鳳,帶著哭腔咬牙切齒:“你根本不愛我,你騙我!我在你心裡始終是個外人,你根本沒把這裡當成你真正的家!”
段人鳳抓住了他那隻手,想要辯解,可是心中紛亂,一時間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那哥哥對著她囉嗦了一下午,千言萬語一句話,就是要帶上她一起走——是,他知道妹妹喜歡金玉郎,可是朝夕相對的喜歡了半年多,也該喜歡夠了吧?他這一走,和亡命天涯也差不多,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回北京?也許是隔一個月,也許是隔好幾年。他們兄妹兩個天各一方,一個死了,另一個都不知道。這怎麼行?
段人龍不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唯獨放不下這個妹妹。先前他在天津她在北京,他可以由著妹妹去鬨戀愛,橫豎兩人離得近,真出了什麼亂子,他憑著兩隻腳,走也走得過來。可如今他要去河南了,他不能把妹妹留給那個小壞種。妹妹自從愛上那個小壞種之後,腦子就明顯變得有點不夠用,長此以往,她定然不是小壞種的對手,人家把她賣了,她興許還得幫著人家數錢。
他這回對妹妹毫無保留,把心裡這些話一五一十和盤托出。段人鳳饒有耐性的聽著,心裡則是另有一番主意。
她不全聽哥哥的,也不全聽丈夫的。這兩個人她都放不下,所以趁著現在輕手俐腳肚子還小,她要先護送哥哥去河南,然後再回來安心養胎。哥哥其實就是路上凶險,等他真到了河南,憑著連毅對他的重視,憑著他自身的聰明和運氣,段人鳳相信他會長命百歲。
她倒是沒打算帶著金玉郎同行,因為金玉郎身嬌肉貴,一會兒累了一會兒病了,不夠麻煩人的。
眼睛盯著金玉郎的手,她見這隻手白白嫩嫩的,越發證明了她想得有理。她不舍得和他對著吵,怕氣壞了他,所以起身麵對了他,她抬起雙手,摩挲小貓小狗似的,一下一下撫摸了他的雙臂:“你彆著急,坐下來聽我說。”
金玉郎後退一步,躲開了她的雙手。恨恨的瞪了她片刻,他轉身找出衣褲胡亂套了上,然後一頭衝了出去。
段人鳳沒追他,兩人相伴著過了半年,她也了解了他的孩子脾氣。天黑了,外頭不熱,至多是蚊蟲多點,而他體力有限,跑不多久就得回來。等他回來了,她再和他細細的解釋。她的口才要比段人龍好些,段人龍向她嘮叨了一下午,她應該不用那麼久,有半個時辰,也許就能把金玉郎哄得回心轉意了。
段人鳳預備了冰鎮西瓜和汽水,等著金玉郎跑累了回來吃。與此同時,金玉郎已經衝上了大街。
夏季店鋪都關門得晚,大街上霓虹閃爍,那些大番菜館更是要開到後半夜去。他穿著襯衫長褲,沿著街邊向前走,襯衫扣子係串了,他不知道,襯衫下擺一半掖在褲腰裡,一半拖在外頭,他也不知道。拖著鞋帶的鋥亮皮鞋踏過路麵,他許久沒有在夜裡出門上街了,如今對著滿街光影繁華,他一時竟有些迷茫。
和段人鳳所想的不同,他此刻並沒有氣急敗壞,甚至,他比平時更冷靜。那個能哭能鬨的、能打滾能咬人的、半是男孩半是男人的金玉郎,因為受了莫大的欺侮與損害,因為毫無還手之力,所以柔弱的蟄伏了下去,讓位給了一個黑影子。
那黑影子平時就藏在他的瞳孔裡,就像他的黑眼珠一樣黑。
他在街邊停下來,扭頭望向了旁邊那燈光通亮的咖啡館。
推開玻璃門,他進了咖啡館,徑自走到櫃台前,在侍應生麵前放下了一元鈔票:“我可以借用一下電話嗎?”
侍應生見了鈔票,自然同意。於是他抄起話筒,要通了號碼。在聽到了對方的一聲“喂”之後,他開了口:
“我是金玉郎,找你們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