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歸心情遠沒有他對賀岱嶽說話的語氣那般平淡,他在床上左手翻轉,回憶著賀岱嶽的那翻發自肺腑的表白,他把頭埋進枕頭笑出了聲。
上輩子賀岱嶽是怎麼跟他表白的來著,哦,他想起來了。
彼時是他到困山村的第九年零十個月,即將開始他的第十年。困山村是村名——四麵環山,被山圍困,故稱之為困山村。韓永康從京市寄了信來,信中表示近日情況好轉,韓永康計劃想辦法找找路子,看能不能讓褚歸回城。
褚歸看完了信,心情卻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回城意味著他要離開困山村,離開賀岱嶽。
他在困山村的第九年零十個月,亦是跟賀岱嶽相處的第九年零十個月,賀岱嶽對他的好,褚歸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且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憑賀岱嶽的所作所為,褚歸的心哪怕是石頭,也能被捂活了。
當初褚歸輾轉進村,身上的傷與長途跋涉的疲憊讓他整個人憔悴到了極致。俗話說哀莫大如心死,至親先後離世、右手殘疾前途儘毀、褚正清在戰亂中護下來的回春堂斷在了他手上……褚歸的經曆放在常人身上怕是早已死去活來了八百回。
但他全撐了下來,他咬著一口氣,發誓有朝一日他定要讓向浩博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在這樣的場景中,褚歸和賀岱嶽迎來了首次碰麵。賀岱嶽長得高大,在村民裡宛如鶴立雞群,褚歸由此多給了兩個眼神。
觀察到賀岱嶽走路的姿勢,竟然是個跛子,看著長得高高大大的,可惜了。
受傷的右手隱隱作痛,褚歸心想待會兒得護著些,否則再斷一次就徹底廢了。
然而預料的痛苦並未到來,是賀岱嶽替他解了圍,說他們村位置偏僻,誰要是生病了還得跑大老遠去找醫生,現在有了褚歸,他們相當於多了層保障。再怎麼說褚歸也是從京市來的,醫術肯定比隔壁村的土大夫好。
賀岱嶽的話說到了點子上,因此幾個村乾部商量了一下,同意了賀岱嶽的提議。
由於村裡的條件太差,他們把褚歸安排到了賀岱嶽家隔壁的一間門空屋。空屋年久失修,四麵土牆充滿歲月的痕跡,不過打掃一下勉強能住人。
後來褚歸問賀岱嶽為什麼幫他,賀岱嶽是這麼回答的:“誰都有困難的時候。”
褚歸猶記得自己那一秒的觸動,於是他對賀岱嶽道了聲謝,謝他的無私與坦誠。
賀岱嶽給褚歸鋪了張草席,幫他打來乾淨的井水洗去滿身塵汙。清掃乾淨的土屋毫無異味,這個環境對褚歸來說算得上十分不錯了。
安頓好時已是傍晚,村裡家家戶戶的房頂飄起了炊煙,褚歸聞到了食物的香氣,他坐在賀岱嶽端來的小木凳上,咬了口乾透的粗糧饅頭。
饅頭摻雜了黑麵與麥麩,乾得硌牙,褚歸嚼得腮幫子發酸,粗糙的麥麩刺得喉嚨生疼,為了不餓肚子,他皺著眉用力吞咽。
“喝點熱的。”手裡的饅頭被人拿去,換成了一碗充滿米香的鍋巴稀飯
。焦黃的鍋巴被煮得軟爛,上麵飄著淡淡的油花,對多日未見的葷腥的褚歸極具誘惑力。
身體的渴求讓褚歸咽了咽口水,他推開稀飯,伸手去拿屬於他的饅頭:“把饅頭還我。”
褚歸不領賀岱嶽的情,讓賀岱嶽離他遠點。賀岱嶽端著稀飯走了,褚歸以為他意識到了利害,自嘲地笑笑,繼續咽饅頭。
山裡的盛夏蚊蟲肆虐,半下午的時間門,褚歸露在衣服外麵的皮膚除了臉以外無一處幸免。暮色漸起,褚歸填飽肚子,借著夕陽的餘光在路邊拔了些艾草,取葉片揉碎了抹在蚊子包上止癢,剩下的團成一把,準備點燃了驅蚊。
村委送來的基礎生活用品裡包含了火柴,褚歸右手使不上勁,他將火柴盒放在凳子邊緣,右手手肘壓住火柴盒,左手劃燃火柴,小心湊到艾草下麵。
伴隨著一股青煙,火柴滅了,艾草葉片燒黑了指甲蓋大小的一片。此類生活經驗基本為零的褚歸數了數火柴棍的數量,開始了第二次嘗試。
結果與第一次相同。
“你這樣是點不然的,要用乾柴引火。”
賀岱嶽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褚歸身後,似乎將他兩次點火全看在了眼裡。
乾柴,褚歸望向土屋的茅草屋頂,賀岱嶽失笑:“我廚房有火,你把艾草給我,我幫你點。”
見褚歸猶豫,賀岱嶽補了一句:“天快黑了,沒人會看見的。”
日落西山,倦鳥歸林,村裡人都在屋裡吃飯,不然天黑了得點上煤油燈,又要多花一筆燈油錢。
“麻煩你了。”褚歸鬆口將艾草給了賀岱嶽,夜裡的蚊蟲比白日更厲害,若是不用艾草熏一熏,他今夜怕是彆想睡了。
賀岱嶽家的廚房在土屋隔壁,褚歸方才聞到的飯香正是從廚房牆上的窗戶裡飄出來的。賀岱嶽拿著艾草進屋,在草把中間門添了團乾燥的鬆針,點燃後濕潤的艾草冒出滾滾白煙,伴隨著其獨特的氣味,所到之處蚊蟲拚命奔逃。
“吃吧,我來熏。”賀岱嶽左手艾草把右手稀飯,原來他進屋是為了等天黑,“不是什麼好東西,天熱容易餿,你要是不吃我隻有倒掉了。”
褚歸明白賀岱嶽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多少人一年到頭粗糧果腹難見葷腥,漂油花的大米鍋巴稀飯怎會不是好東西。
賀岱嶽作勢欲倒,褚歸一把端過來:“謝謝。”
沒筷子沒勺子,褚歸直接沿著碗邊吸溜,香香的鍋巴滑入喉嚨,褚歸閉了閉眼,渾身的疲憊與痛楚得到了極大的撫慰。
即使落魄,他捧著碗喝稀飯的模樣依舊很是斯文,賀岱嶽移開目光,拿著火把圍繞土屋四處走動起來。
一碗稀飯見底,褚歸滿足地放下碗,吃得有些撐,他沒忍住打了個嗝,在朦朧的夜色裡分外清晰。
賀岱嶽把未燒儘的艾草把插在土屋的牆上,伸手示意褚歸把碗給他:“我鍋裡燒了熱水,你今天走了山路,最好用熱水泡一泡。”
褚歸再次接受了賀岱嶽的好意:“你有針嗎,能不能借我一根?”
賀岱嶽給他拿了針:“要我幫忙嗎?我看你右手好像不太方便。”
從褚歸進村起,他右手一直垂在身側,賀岱嶽沒見他動過,同樣有過類似經曆的他推斷褚歸的右手可能傷得不輕。
“你說我的右手麼,斷了,是不太方便。”
褚歸輕描淡寫道,“幸好左手還能用。””
通過數月的適應,褚歸目前的左手能完成大部分的動作,可絕不包括拿針挑水泡這種細致活。但賀岱嶽幫他夠多了,褚歸不想把自己的狼狽全展現出來。
賀岱嶽把唯一的煤油燈拿到了土屋:“需要幫忙的話隨時叫我。”
木盆裡的水冒著熱氣,賀岱嶽甚至送了一小塊肥皂,褚歸脫下布滿塵土的布鞋,腳底大大小小的水泡看得人頭皮發麻,有幾個甚至磨破了,血肉模糊。
腳底的水泡能痊愈,而他右手的殘疾是永久的,褚歸疼到麻木,他用帕子沾了水慢慢擦去腳上的黑泥與血水,把針在煤油燈上燒了燒,挑破水泡引出裡麵粘稠的清液。
挑水泡反而沒走路時疼,左手偶爾生疏地戳到肉,褚歸略微皺眉,接著挑下一個。
直到土屋的煤油燈被吹滅,站在門後的賀岱嶽都沒有等到褚歸的求助,他瞅了眼土屋的方向,跛著腳摸黑進了裡屋。
鋪了稻草的床板躺著並不咯人,褚歸透過牆體與屋簷的縫隙望著遠方的天際,那晚的星星,閃爍著落進了他的心底。
後半夜艾草燃儘,蚊蟲卷土重來,褚歸眼皮上被咬了個包,看著像哭腫了一樣。
“蚊子咬的。”褚歸頂著賀岱嶽疑惑的眼神解釋,他昨夜睡得極好,腳底的水泡結痂了,走路時總是用後腳跟著地,慢吞吞地挪動,“我今天要做些什麼?”
村民尚要每日下地掙工分,褚歸沒想過他能置身事外。
賀岱嶽穿著一雙膠鞋,褲腿挽到腳踝上,他背著背簍,看樣子是剛從地裡回來。
“我跟村長說了,你今天先休息。”賀岱嶽放下背簍,他去自留地摘了些菜,水嫩嫩的黃瓜帶著頂花,他擼去表麵的小刺遞給褚歸,“村裡現在沒餘糧,你的口糧暫時從我這出,後麵再還我。你會做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