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意》趙倬、趙沉尋番外。
元宵節前,京城下了一場雪。
那場宮變已足足過了三年,趙倬繼承爵位,邊疆安定。
……趙沉尋依然沒找到。
第一年時,海捕文書放至四境,任趙沉尋有通天手段也插翅難逃。
但荀行舟尋遍方圓數百裡,仍舊沒抓到人。
海捕文書每年都在張貼,直到第三年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才終於撤下。
荀行舟仍然不死心。
元宵節,滿街明燈。
荀行舟偶遇趙倬。
趙倬身居高位,卻沒了前些年的意氣風發和久經沙場難以收斂的冰冷戾氣,他一身單薄衣衫坐在河岸台階邊,邊喝酒邊注視著河燈點點,飄向未知的方向。
荀行舟走過去,坐在趙倬身邊,隨手拿起他旁邊一壇酒,淡淡道:“元宵節一過,海捕文書就要全部撤下,你想回邊疆尋趙沉尋嗎?”
趙倬眸光微動,仰頭喝了口酒,像是在談論其他無關人員,語調漫不經心:“他罪大惡極,抓住便是極刑大罪,我為何要去尋一個罪人?”
荀行舟隨意道:“也是,他雙腿俱廢,躲躲藏藏三年,也許早已死在荒郊野嶺。”
趙倬握著酒壇的手無意中一緊,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繼續若無其事地飲酒。
死了就死了吧。
就算之後兩人遇到,自己也要親手殺了他。
漫天明燈已燃起,漆黑天幕的孔明燈和河中的蓮花燈相呼映襯,好似華麗的倒影。
兩人默不作聲喝完了兩壇酒,眼看著路邊行人越來越少,正要分彆時,侯府的老管家突然跌跌撞撞跑來,滿臉驚慌。
“侯爺!”
趙倬扶住他,蹙眉道:“府中出事了?”
老管家手都在哆嗦:“元宵燈節有人放長明燈落至侯府後麵的一座荒院……起、起了點火。”
趙倬手一頓。
侯府的荒院隻有一處。
隱約像是預感到了什麼,趙倬道:“起火撲滅便是。”
老管家驚恐地看著他,兩行渾濁的淚水緩緩流下來:“我們在荒院裡,找到了小少爺的……”
趙倬眼皮重重一跳。
老管家失聲痛哭:“……屍身。”
砰。
漫天焰火轟然升入天邊炸開,璀璨溫暖,破開嚴寒。
元宵未過,趙倬回了府。
荀行舟隱約聽到趙沉尋是在侯府荒院找到的,下意識以為是趙倬私藏胞弟,但聽到後麵那個“屍身”微微一愣。
趙沉尋……死了?
侯府有府兵把守,就算是常年未開的荒院失火也及時撲滅,更何況昨晚下了場雪,點燃的地方也隻是一小片枯草。
趙倬神色漠然地打馬回府,疾步朝著多年未去的荒院而去。
府兵已守在門口不讓下人查探,看到趙倬過來紛紛行禮。
“侯爺。”
趙倬看起來和做尋常公務沒什麼分彆,冷淡點頭:“嗯,找人來看了嗎?㈦㈦[]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是。”手下副將小心翼翼看著趙倬的神色,斟酌著回話,“李管家來認過,輪椅是宮廷木作坊定製,獨一無二還有魯師傅的印,身上衣物狐裘、玉佩皆是趙沉尋……”
趙倬神色沒有半分變化,但跟隨他多年的副將一眼看出問題,立刻改口:“……都是小侯爺的,而且……”
後麵的話,他有點不敢說。
趙倬眉梢動都沒動:“說。”
“而且……”副將低聲說,“小侯爺屍骨中還有您的牌位。”
趙倬垂在袖中的手倏地一蜷縮。
看趙倬許久許久都沒有說話,副將試探著道:“屬下已將小侯爺的屍身收斂至棺中,您……要看一眼嗎?”
趙倬注視著那扇破舊的院門,裡麵的黑暗好像化為血盆大口要將他吞入腹中。
良久,京城又開始飄雪。
趙倬後退半步,頭也不回地離開,隨口道:“隨意尋一處葬了吧。”
副將和周圍的人麵麵相覷。
不……不葬入祖墳嗎?
這時,荀行舟姍姍來遲,拂開副將便要進去。
副將立刻攔他:“荀大人留步!”
荀行舟冷淡道:“海捕文書還未撤,趙沉尋仍是朝廷要犯,讓開……他人都成一堆骨頭了,難道我還能再要一次他的命不成?”
副將猶豫半晌,還是撤開身讓人進去了。
再血肉模糊的屍身荀行舟都見過,更何況一堆不成樣的骨頭罷了。
荒院中陰風陣陣,大雪漫天。
副將匆忙中隻尋來一口薄棺,趙沉尋的狐裘在三年風吹日曬中還沒徹底損壞,將落滿雪的屍骨包裹著放至棺中。
任憑生前如何金尊玉貴,死後不過一堆枯骨罷了。
屍骨邊,淩亂放至著掉了漆的牌位。
——兄長趙倬之靈位。
趙沉尋哪怕身死,手化為骨頭依然死死抱著他親手雕刻出的牌位。
荀行舟垂著眼注視許久,微微閉了閉眼。
副將上前,猶豫著道:“侯爺說要尋處地方草草葬了,荀大人……”
“先不要蓋棺。”荀行舟閉眸念了往生咒,抬頭道,“如今天還寒冷,不必急著下葬。”
趙沉尋已曝屍荒院三年,不用急於一時。
更何況趙倬還未來看一眼。
荀行舟和趙倬打交道多年,很清楚他的脾氣。
哪怕趙沉尋是個窮凶極惡的瘋子,將所有人玩弄鼓掌中,無數人因他而死,可畢竟是趙家人,還是幼弟,趙倬仍然不想趙沉尋死。
這三年對他來說,尋不到人才是最好的結果。
如今屍首尋到,趙倬卻看也不看。
若是匆匆下葬,他許是會後悔。
副將一時也拿不準主意,隻好先將棺蓋上,等待侯爺醒酒再
說。
翌日,雪停了。
趙倬如往常一樣上朝,練兵,沒有分毫變化。
……好像忘卻了元宵大雪夜中那口孤零零的棺。
副將起先很猶豫,但後來一連過了一個月,長安已打春,趙倬依然沒有提起趙沉尋的事,他隻好在城外尋了一處地方將屍骨下葬。
荒院再次上鎖。
不久後,就是清明。
趙倬祭祖後,回到趙家祠堂上香,看著滿屋子靈位,突然神使鬼差想起來當年趙沉尋為他刻的牌位。
當時他從詔獄死裡逃生,回到侯府就看到趙沉尋抱著他的牌位,滿臉人畜無害的茫然和疑惑。
那時怒火充斥著胸膛,讓趙倬無暇去想……
若是他當時真的死在詔獄,趙沉尋要抱著他的牌位去何處?
會不會就和如今的結局一樣,和牌位一起悄無聲息死在沒人知曉的地方?
若非那盞孔明燈,或許永遠無人發現他的屍骨。
趙倬愣怔許久,又若無其事擦拭牌位。
人已死了。
不必再追究過多。
趙倬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從不沉溺於情感,在戰場上他的冷血是一往無前的利劍,無論何人也無法讓他停留駐足片刻。
就算趙沉尋也是如此。
哪怕是知道趙沉尋孤零零死在兩人小時候住著的荒院裡,趙倬也沒什麼情緒波動。
也許有,可能他自己也沒察覺到。
夜晚,趙倬仍舊安眠。
隻是罕見地做了個夢。
還是年幼時的小院。
趙倬還未離京時,趙沉尋雙腿還是完好的,五六歲的孩子正是活潑愛動的年紀,夏日炎熱,他高高興興在小院池塘裡踩水玩。
趙倬自幼就心靜,坐在門口看兵書,任由他在耳畔吵鬨也不嫌煩。
趙沉尋手腳全是水,站在水中脆生生喊道:“哥哥!”
趙倬沉浸兵書,並未回應。
趙沉尋又提高了音量,捧著水去潑他:“哥!”
趙倬這回聽到了,卻沒有理他。
孩子一會一個變,一般等不到回應就會自顧自繼續玩去了。
之前都是這樣。
可這回趙沉尋卻始終在喊他,好像非得等他回話一樣。
趙倬難得有了點惡趣味,故意不理他,想看他到底什麼時候能消停。
趙沉尋還在喊他,隻是孩子稚嫩的聲音越來越奇怪。
“哥哥。”
“兄長……”
一綹火光燃燒後的火星緩慢飄落至兵書上。
趙倬微愣,終於舍得將視線從兵書上抬起。
幽靜的小院轉瞬間化為白雪皚皚的廢墟荒院,方才還年幼的趙沉尋此時身形高挑,站在乾涸的池塘邊,周身火光燃起。
他茫然看著趙倬,眼眶中緩緩滑下兩行血淚。
“哥哥……”
趙倬呼吸一頓。
趙沉尋朝他伸出手,語調發著抖,哽咽道:“哥哥,火在燒我,我好疼啊。”
夢很容易無始無終,沒有半分邏輯。
趙倬隻覺得晃了下神,等再次有意識時,兵書燃燒,他已快步衝去池塘邊一把將渾身火焰的趙沉尋抱在懷裡,妄圖熄滅火焰。
火舌吞噬著趙沉尋的衣服,朝著他的身體蔓延,垂在身側的手逐漸化為雪白的枯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