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之前曾經諷刺過臣,為了消滅厭煩的蟑螂,而將整個房子放火燒掉。那麼如果說,臣對這個房子也有些不滿意呢。”
高聳的山崖之巔,奔湧的巨浪之側,袁蘿和連延秋的對話還在繼續。
袁蘿蹙眉,“你心目中的朝廷,是什麼模樣?彆告訴我是康儼這種。”
“康儼為人有雄心壯誌,也有氣魄手腕,可惜本心太過貪婪,好大喜功,非是長治久安之君。”
連延秋緩緩說著:“在臣的心目中,最佳的皇帝,從高處看,他應該占據大義的名分,是文武群臣擁戴的對象,也是百姓心目中禮法正統的象征。從低處看,他本人應該懂得約束自己的權利和**……哈,這一點大多數人都無法辦到。東海王非常聰慧,先帝雄才大略,卻都控製不了自己的**,說起來,反而不如今上這般,因為癡愚,沒有那麼多讓人厭煩的念頭……”
袁蘿靜默地聽著,執掌無可限製的權利,人確實容易放任自己。
連延秋口中的皇帝,她聽明白了,最好是個神壇上的木偶泥塑,被捧得高高的,作為國家精神領域的象征。本人彆鬨出什麼幺蛾子來,老老實實安享榮華富貴就行。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個國家要長久,還需要不斷有新鮮的人才流動,同時設立更高的法律製度,淩駕於一切權貴之上,甚至天子之上的……”連延秋低緩的聲音在巨浪轟鳴聲中有種格外的穿透力。
這些話,袁蘿越聽越覺得耳熟,表情漸漸有些詭異。
這不是有點兒類似後世君主立憲製的那種格局嗎?
她忍不住插嘴道:“是不是遇到大事,還需要群臣共議表決,以此來論斷國家前途啊?”
連延秋眼中閃爍起亮芒。“娘娘之前也考慮過這些事嗎?”
袁蘿:……你想多了。
連延秋自嘲地笑著,“其實以上的想法,都是臣以前的念頭。”
“臣萬萬沒想到,還會有娘娘這等變數。堅持了十幾年的東西,因為遇到娘娘,開始動搖。”
“娘娘的存在,讓臣驚覺,天下間竟然還有這等掌權者的存在。”
袁蘿眨了眨眼睛,這能怪她嗎?
連延秋凝視袁蘿的眼神清透深遠,目光中的力量像是要透過這具軀體,將內裡的靈魂照徹清楚。
袁蘿被他看得渾身發麻,頭一次體驗到,有人說的眼神帶電是什麼滋味。一瞬間竟然有種將所有秘密坦白的衝動。
等等,冷靜,這家夥以前曾經是京兆少尹,專司刑律案情的,該不會是有什麼特殊手段吧。
袁蘿正胡思亂想著,卻看到他伸出手。在她愕然的目光中,點到了她的額頭上。
指尖兒的力道輕緩,帶著微微暖意,順著額頭向後,撩起她耳邊的發絲,然後,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麵前。
他微微俯身,湊近她耳邊,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
“難道是司空氏先祖在天上看到臣在人間如此攪亂江山,所以才降下娘娘這等人,攪亂臣的布局嗎?”
明明沒有任何人,卻還是用這種親昵的動作,仿佛是在躲避著天地間無形的神靈竊聽。
袁蘿心跳加速,後退一步,抬頭道:“提督信神?”
連延秋深深凝視著她,“子不語怪力亂神,臣原本是不信的,可娘娘的存在,卻讓臣不得不信。”
他是真的好奇,他向來是個不信神明的人,但袁蘿的出現卻隻能用玄靈之說來解釋。
***
長刀劃過,敵人身首異處。
熱血飛濺在臉頰上,倒下的軀體有點兒眼熟,仿佛是幾個時辰前交接過的某個大將。
算了,殺得太多,懶得想了。
眼前堆積的屍體越來越多,蔡雲衡不覺得疲憊,隻覺得興奮,這是一種他從未在戰場上感受過的爽快!
壓抑了太久的憋悶一次釋放乾淨。
親衛苦苦勸道:“將軍,您已經守了一個多時辰了,不可繼續。”
山道口的守備雖然占儘了優勢,卻也非常辛苦,挑選出來的三百名精銳,每人一刻鐘輪番上陣,依然傷亡不斷。但蔡雲衡自從站在這個位置,就沒有後退過。斬殺的敵人堆滿了山道口,被兩方的士兵拖拽下去。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血跡,混合著碎肉和砂石,變成無比殘酷的色澤。
從未有一處攻防,有如今這般激烈,爭奪的不是一城一池,而是生存與死亡。
又砍死一個想要衝上來的敵軍,蔡雲衡終於聽從屬下的勸諫,退了下去。
走到防線後頭,他將長刀一扔,插入山石,刀柄已經被鮮血浸透了,刀刃因為激烈的砍殺也崩滿了缺口。
激烈的砍殺不僅發生在這一處山道,還有四周山崖頂上。幸好前半夜他們已經布下了完全的防備,任何妄圖爬上來的北戎士兵麵對的都是滾石落木重重打擊。
一處光禿禿的小山,如今遍地都是血腥屍首。這樣殘酷的畫麵落到眼中,蔡雲衡卻隻覺得一種身心舒暢的饜足。
其實還有更簡單的方法,他可以不用這麼著急地露出真麵目,而是打著赤膽忠心的旗號,將康儼和幾名重要將領都騙上來再一鍋端。更加簡單直接,瓦解敵人軍心。
但是他按耐不住了。這麼久的壓抑生活,胸口騰騰燃燒的火焰,仿佛要將一顆心燒地千瘡百孔,那些日子裡,他無數次懷疑,自己再繼續憋屈下去,會原地爆炸。
如今終於有了一個機會,能將這一切鬱悶宣泄出來。用敵人的鮮血,將這些灼燒的火焰澆滅。
站在山巔,看著不斷升高的水麵,還有水中苦苦掙紮的北戎將士。此時此刻,他隻想仰天長嘯。
***
高山之巔,細雨如絲。
連延秋體貼地撐開了傘,遞到袁蘿頭頂上。
“娘娘有沒有想過,這世家的王朝,總是有一個輪回,從興盛,到平庸,再到衰敗。所以曆朝曆代以來,總是胡漢交疊而立國……”
袁蘿靜默地聽著,腦海中瞬間浮起了古代的曆史,從漢朝以來,到隋唐宋元明清,確實大多數時候是胡漢交疊立國,當然其中有些是胡化的漢人。
“自天裕立國以來,已經一百三十七年了,如同以往的朝代一樣,國勢不可挽回地滑向頹敗。直到先帝繼位,二十年間改革弊端,重整朝綱,英明神武,讓人歎服,可惜還是功虧一簣。”
袁蘿驚詫,他對先帝竟然評價如此之高。
看到她的目光,連延秋笑了笑,“娘娘認為臣厭惡先帝嗎?之前臣就說過,臣並不恨先帝,那種事情,就算不愉快,也不是不能忍受。更何況……”他露出一絲笑意,帶著諷刺,“對下位者來說,這是通往權利之路的一條捷徑,娘娘之前不也曾經想過要好好侍奉康儼嗎?”
袁蘿眨了眨眼睛,這不能相提並論好吧,自己算是康儼的俘虜戰利品呐,而他卻是鹹寧帝的臂膀親信。
連延秋沒有糾結這個話題,繼續道:“在臣看來,先帝的資質,是本朝曆代帝王中僅次於太宗皇帝的。甚至在文采謀略之道上,猶有過之。”
“就算這樣,他依然失敗了。臣不認為,將來還會有更出眾的帝王,麵對著更加敗壞的局麵,來力挽狂瀾。”
“臣與蔡長淩相識於微末,起因是一樁慘劇,這個娘娘也已經知道了。”
“臣曾經以為,在這世上,再也不可能遇到一個知音,沒想到竟然會遇到他。”
“從文采武功到見聞廣博,我們兩人有太多的共同話題,甚至少年時候遊學的經曆都出奇地相似。而他對國家和未來,也充滿了憂慮。”
“我們兩人時常一起下棋……”
袁蘿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還以為這家夥喜歡自己跟自己下棋的怪癖是天生的,原來也曾經喜歡跟另一個人下棋,或者說,正是因為沒有了另一個人,知音難再得,從此變成了一個人的棋局。
“……我們喜歡一邊下棋,一邊推演未來的局勢。”
“在北疆駐防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到,北戎的勢力在一天比一天壯大,而邊疆的局勢在日漸敗壞,國庫入不敷出,軍費不足,器械陳舊。”
“縱然能擋住十年,二十年,那麼三十年,五十年之後呢,在我們的兒孫輩,必定會迎來北方鐵騎的叩關南下。這是顧良勇這等一兩代名將難以改變的曆史大勢。”
“而國內,門閥勳貴占據了大量的田產商道,銀兩充實到自己的庫房,豢養大批的私兵。對朝廷的忠誠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