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尋原本就是隨意一問, 陣法是他布下的, 論解決之道有很多,不過是每當他展示實力試圖引誘巫雀和南珩一拜師時,夜佰就會打斷,這一問就是單純地想為難下對方。
殘酷的現實告訴他, 為難的完全是自己。
偏偏內斂寡言的人平時不發表看法還好, 一旦表達什麼意見其他人都會下意識地遵從。好比說巫雀就信了個十成十,真的轉身下山。
不到一米開外,就被林尋扯住腰帶,他趕忙往回走, 用控訴的目光看著林尋……都什麼時候了, 還拿他打趣!
林尋兩指夾住葉片,輕輕一彈打入陣中心,原本僵硬不動的蛇眼中突然有了光彩,一口吞下纏在身下的老鼠, 同一時刻,半空中的蟾蜍虛影驟然散開, 化作上百縷黑氣朝四麵八方遁去。
失去了目標, 趕往半山腰的大部隊隨之停下腳步,抬頭凝視亂竄的黑氣, 試圖理清究竟發生了什麼, 方才還聚攏的邪瘴, 頃刻間煙消雲散。
目睹此景, 巫雀不由鬆了口氣, “他們應該不會追來了。”
“說不準,”林尋似乎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總會有想要一探究竟的。”
大麵積的火光跟天上的黑煙一樣漸漸分散,隻能看見依稀一兩個光點在往這裡趕來,人的本性是要究其所以然的,好在夜鬼就簡單許多,當感受不到那股致命的血肉吸引力時,便去其他地方覓食。
南珩一看著逐漸接近的光點,已經漸漸可辨認出人的輪廓:“點燈盛會都是分秒必爭,竟還真有人有閒心做些彆的。”
“許是想要碰碰運氣。”
見南珩一看他,林尋道:“我們所處的位置是造成那些邪氣的源頭,有心人怕是以為過來看看能發現什麼。”
待遠處走來的人影逐漸清晰,他們驚訝地發現居然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他的身邊則是一名妙齡少女攙扶。
“阿梵!”原本四處張望的少女一見到田梵,杏眼因為激動泛起水花,她跑過來,抓著田梵的雙臂,聲音有些顫抖道:“真的是你,這麼多年,你都跑哪裡去了?”
那種不經意流露的嗔怪,還有親昵的語氣,足以證明兩人的關心非比尋常。
巫雀年紀小,沒接觸過情情愛愛的,對感情一事的初印象都是話本中所寫的轟轟烈烈,當下就腦補出了一出纏綿悱惻的苦情戲。
重逢的畫麵很感人,南珩一卻直覺哪裡不對勁,跟林尋飛快的交流眼神後,就聽後者不假思索道:“假的。”
南珩一壓低聲音:“你發現了什麼?”
林尋:“花一樣年紀的女孩,見到我怎麼可能不多看兩眼。”
南珩一感覺半句話卡在喉嚨裡,說也不是,不吐又不快。
林尋竟還頗為認真道:“她的眼神都沒在我身上停留一秒,更像是有目的性地衝上去。”
明明是歪理,南珩一卻是從中感覺到可怕的說服力,再看千江月,他居然第一次沒有反駁林尋的意見,點了點頭,不過給出的理由完全不同——
“沒有可能一眼就認出來。”
田梵的長發被風吹得淩亂,遮住大半邊臉,身上的衣服亦是臟兮兮的,和當年世人口中傳誦的少年天才完全搭不上邊。
“未必,”南珩一道:“若是真心相愛,人海裡相逢一眼也可以認出彼此。”
“你從哪裡得出的結論?”
林尋嘴角的笑容帶著輕嘲,千江月則是皺眉,兩人反應不一,卻是不約而同問道。
南珩一靜默,盯著他們看了許久,心道有著這種理念,怕是伶仃到八十歲的命。
想歸想,他忍住一個字都沒泄露,說出個無關緊要的真相一次得罪兩個實力可怕的人未免不智。
沒想到林尋竟是對這個上了心,追問原由,南珩一最後隻得道:“是我沒見過世麵。”
林尋語重心長道:“你還年輕,彆讓感情耽誤前途。”
南珩一眼角一抽,一麵點頭一麵將剛才的結論推翻:伶仃八十歲不算什麼,以這人的感情觀,絕對是要孤苦百年。
再說田梵,麵對突然衝上來的少女,一反常態沒有發瘋似的攻擊,他定定看著她,目光像是橫跨一整片被遺忘的時光。
“阿梵,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少女伏在他的肩膀上嗚咽。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老者喃喃著走上前,安撫性地在少女背上拍了兩下。
少女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我在山下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是你,當時沒敢上前相認,差一點因為我的遲疑我們又要錯過。”
林尋偏了偏腦袋,對南珩一道:“看見沒,她從山下的時候就盯上我們了。”
南珩一:“心靈陽光點好麼?”
說歸說,他對這突然出現的一老一少卻是起了提防之心。
變故就在一瞬間發生,眼中還含著淚的少女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老者原本拍著少女背部的手多出兩枚銀針,朝著田梵的太陽穴刺去。
巫雀叫了聲‘小心。’
眼看匕首和銀針距離要害部位均是近在咫尺,二人就要得逞時,田梵衣服上的符文像是有生命一樣活動,在他周圍形成一小層光圈,直接將少女和老者震了出去。
林尋對巫雀道:“下次有提醒彆人小心的時間,你可以直接出手阻攔。”
巫雀‘哦’了一聲,一腳踩在仍不死心從地上彈起的少女胸口。
‘噗!’
他這一腳起碼用了七八成力,少女當場吐出一口鮮血,捂著胸口不可置信地看著巫雀,似乎料想不到這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少年居然心狠手辣至此。江湖上不管你本事多大,凡是對女人,小孩和老人出手都會遭人唾棄,所以要是有江湖人被得罪了,不是天大的仇恨一般隻是給個教訓,像巫雀這樣下狠手的很少。
林尋原本對他的認識是嘴硬心軟的孩子,看到剛剛的畫麵,不由詫異。
“師父說過,眾生平等,”巫雀很平靜,渾然不覺自己做的過分:“人隻分善惡,和男女老少無關,對善人,就要尊敬愛護,對待惡人,就要替天行道。”
林尋:“……你師父的教育方法,很特彆。”
巫雀很小的時候就被帶去落燈觀修道,對待世界的認知大部分是受到千江月的影響,林尋望了下南珩一,他拜入落燈觀的時間要晚上一些,想法應該要獨立許多。
“問怕是問不出什麼,殺了永絕後患。”南珩一直言道。
選擇在他們麵前動手,要麼就是有把握全身而退,要麼就是不計代價也要殺了田梵,目前看來,顯然後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
林尋搖頭,覺得和他們比起來,自己可以稱得上是光風霽月。
他蹲下身看著少女,指了指田梵,“你恨他?”
少女冷笑一聲,卻沒有多說一個字。
林尋用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逼得她和自己對視,原本尖銳的目光就像是觸到漩渦,被帶著往下沉淪。
“沒有愛也沒有恨,”林尋嘴角一勾,“有趣,好像隻是為了單純的殺了他而已。”
險些被殺,田梵卻是無動於衷,靜止不動地看著少女,半晌蹲下身沾著泥重新在袖子上塗塗畫畫,行為舉止完全沒有一點邏輯可循。
林尋瞥了眼昏死在一邊的老頭,“他倒是逃過一劫。”
少女恨恨地盯著他,目光像是要將他拆吃入腹。
這樣的對視沒持續多久,就以少女的慘叫聲告終,她猛地捂住左眼,有一刹那甚至感覺到左眼球的破碎,但用手在眼部胡亂摸了兩下,一點鮮血也沒有,鬆開手還能正常視物。
類似的痛苦還在上演,不知過了多久,再看明月都感覺不到任何光輝,少女的神智漸漸恍惚之際,一道聲音仿佛沒入她的靈魂,直接進行發問。
“你們為誰做事?”
“大公子。”少女神情恍惚道。
林尋:“為什麼要置田梵於死地?”
少女咬著嘴唇,在做著最後的掙紮,不止是眼睛,那種身體要被藏在黑暗中的怪物撕裂的痛覺,遠遠超過人類能夠承受痛苦的範疇。
然而旁人看過去就是簡單的對話畫麵,卻不知少女為何突然雙眼無神全身抽搐,直到最後有問必答,巫雀驚訝地問南珩一:“他這是使了什麼手段?”
“我也未曾見過,”南珩一道:“無需大驚小怪,絕大部分高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本事。”
原本修剪的很乾淨的指甲幾乎要摳進土裡,少女試圖靠這種方式驅散痛苦,“老爺派我去接近二少爺,趁他不備偷襲,再將他帶到就已經布置好的地方,在那裡,我要稱二少爺為將軍,不但是我,每個人都得這麼稱呼,每天早中晚三個時候,老爺會帶一個神秘人過來給二少爺針灸。”
林尋留意到田梵聽見‘將軍’兩個字時身體下意識地顫抖,微微蹙眉:“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移,移魂。”少女蜷縮在地,道:“老爺說是要將田知元的魂借著少爺軀體重生。”
巫雀捂住嘴:“移魂術?”
“人死如燈滅。”千江月冰冷的聲音傳來,打斷他不切實際的想法。
林尋的看法跟他一致,聲音轉寒:“我不喜歡人騙我。”
“是真的,”少女道:“一開始我也不信,二少爺每次紮完針,都會格外痛苦,加上每個人都拿他當將軍對待,久而久之,他也分不清楚自己是誰,我有一次聽見神秘人和老爺說,之前的幾代都是這麼延續輝煌,這一次也沒問題。沒想到二少爺還有殘存的意識,逃了出去,老爺幾次三番派人找都沒找見,為了防止事情敗露,暗中下了絕殺令。”
南珩一聽到這裡有些感慨:“天意弄人,誰能想到這田二公子竟然會跑到祖墳上去。”
田廣原再老奸巨猾,恐怕也想不到他的去處。
“既然要保密,為什麼還要大張旗鼓地請道士去府上驅鬼?”
“老爺前陣子說好像被官府盯上了,這才故弄玄虛,殺了三小姐,試圖通過受害人的身份讓官府轉移目標,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少女伸出手,想要抓住林尋的衣袍:“求你,給我個痛快。”
她求饒的時候,幾根銀針簌簌飛來,快且狠地朝著林尋左目射去,林尋微微一歪頭,避了過去。
再看著臉上透露不甘的老者,緩緩道:“裝昏這麼久,也是辛苦你了。”
“你會死的,”老者惡狠狠道:“但凡阻撓老爺計劃的人,都得死!”
林尋瞧都沒瞧他一眼,看著少女道:“他是因為忠心才配合這種泯滅人性的計劃,你圖什麼?”
每分每秒那種被啃食撕裂的疼痛已經令她的精神處於崩潰狀態,眼中不停留下淚水。
“大少爺說,說事後會娶我為正房。”
從字裡行間,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喜歡田府的大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