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蘿苑裡亮著燈,從後窗能瞧見窗紗衫投下的一個剪影。
她側著臉,手裡應是拿著針線,一針一針穿過布料,細細的手腕從寬大的袖中滑出來。他還記得她戴著鐲子的那隻腕。白膩,纖細,襯以瑩潤的玉,像雪藕似的。記得抬起那張臉,蒙著水霧的眼睛看過來,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那雙叫人心悸的眼睛裡。還記得她柔婉的性情,小心翼翼的照顧人,說起話來聲音軟軟的,被他吻住時害怕的樣子,記得她柔而潤的唇……
記得每一次她喊“三叔”的聲音。
屋裡頭周鶯的動作停住了,望著手裡的繡活沉默著。她做這些東西習慣了,自己的衣裳都未細心縫製過,熬的那些日日夜夜,心裡存滿的那些感激。
不值得,都不值得。
順手拿起剪刀,把手裡的東西剪碎了。
臘月十二,過完臘八,街上的氛圍都是祥和的,家家戶戶等著過年,預備年貨,走動送禮。街市已經閉戶了,往來的多是進出京城的車馬。
天不亮周家的車就到了,嚴氏和周老夫人都在,這回正式地去錦華堂給顧老夫人問了安,送的禮很厚,說的話也很客氣。
顧老夫人態度不算好,不鹹不淡地應付著。
外頭就傳報說,周鶯到了。
周老夫人明顯激動起來,兩手交疊著恨不得能站起身去迎。簾子掀開,周鶯走進來。
這間她過去幾年每天都要在裡麵耽足六七個時辰的房裡,多了一抹叫她倍感陌生的氣氛。
嚴氏是頭回見到周鶯,光是聽周老夫人說孩子如何如何肖似周芙,她本還不以為然,如今見著,驚得目瞪口呆,話都說不出來。
周鶯進來行了禮,依舊規規矩矩,隻是沒喊“祖母”。
她才站起身,不等顧老夫人說什麼,周老太君就朝她招了招手:“鶯娘,東西都收好了?”
周鶯點點頭,遲疑地瞟了眼顧老夫人,“收好了,外祖母。也沒什麼,隻是一些當初聖上封鄉君,賞了禮服和首飾。”
嚴氏笑了笑:“哎喲,不得了,我們姑娘竟是個鄉君呢!我們家可算是奔出頭了!”
周老夫人麵上一紅,忙打眼色製止了她。嚴氏訕訕地不說話了。
顧老夫人看著周老夫人掌心握著的周鶯的手,心裡有些微妙的情愫,說不清是苦是酸。
過去那個在她膝下儘心討好的女孩子,以後就要在彆人膝下承歡。
說沒感情,那是騙人的。畢竟在眼前十年。
周老夫人道:“顧家養育你成人,把你養得這樣好,需得記著這份恩情。今兒你要走了,沒什麼可回報老太君,給你顧家祖母磕個頭吧。”
顧老夫人眼睛一熱,忙彆過臉去,她不想在這些人跟前表露情緒,更不想讓周鶯覺著自己有多在乎她。
周鶯拜下去,道:“過去十年的點點滴滴,周鶯會記在心裡。”
顧老夫人偏著頭,沒有睜眼看她。
陳氏有些不忍,小聲勸道:“娘,丫頭給您磕頭呢,下回再來,可不容易了。”
顧老夫人沒有吭聲,也沒有任何表示。
嚴氏哈哈笑道:“老太君這是不舍得了?罷了罷了,丫頭你磕個頭就去吧,免得惹老太太傷心。”
周鶯順勢站起身,又與陳氏福了個禮,低聲道:“二嬸,房裡的東西都點好了,您瞧瞧,有什麼不妥,您來找我。”
是要與這個家徹底的斷開聯係,她什麼都不帶走。
陳氏心酸不已:“孩子,你說這話不是誅二嬸的心?”
周鶯回身扶住周老夫人:“外祖母,咱們去吧。”
她離開了錦華堂。
屋中還沁著適才開關門時透進來的涼氣。
眼前的房間空空蕩蕩,所有人都出去送周鶯了。
顧老夫人抬眼,看著空落落的屋子,眼淚遲鈍地淌下來。
周鶯上了馬車,坐在周老夫人身畔。嚴氏眼睛盯著她手上那隻小包袱,“我說丫頭,侯府這門大個門戶,就給你帶這點兒東西?嘖嘖,真是瞧不出來,夠小氣……”
話沒說完,周老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住嘴!不說話會憋死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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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後,巷子裡緩緩走出一人一騎,顧長鈞手握韁繩,目送馬車消失在道外。
從今天起,這叔侄的關係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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