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回在夢中,見他提著劍,滿臉是血地回過頭來。那深邃的眼中沒半點溫度,淡漠得像常年不融的堅冰。
周鶯快步走出了錦華堂的院子,天上飄著細細的雪,她的貼身婢子落雲追上來,在她肩頭搭了件兔毛滾邊緞麵披風。周鶯盯著給藥汁弄汙的袖角,低著頭道:“落雲,待會兒跟春熙姐姐說聲,說我晚些過來?”三叔好不容易來一回內院,就撞上她這樣的莽撞,周鶯不敢再觸眉頭。
落雲歎了聲:“姑娘還是不安心麼?您在安平侯府這麼多年,誰人不將您當正經主子?雖無血緣,分名實存,大老爺是在祖宗跟前吿祭過的。舊時的事兒,您忘了吧,從前侯爺不樂意,後來,不也接受了嗎?便是大老爺去了,侯爺也不曾苛待過姑娘。姑娘的日子,還如從前一般過就是。”
周鶯心裡清楚,不苛待,並不能說明是他對自己好,隻是他懶得理會她的事罷了。養父和三叔關係並不好,她被收養的時候,已經是懂事的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她是記得的。三叔因不喜養父,連帶也待她很冷淡。這些年寄人籬下如履薄冰,外頭的人瞧她風光,頂著安平侯府大小姐的名兒。暗地裡隻她自己知道,隔著血緣,就是隔著跨不去的江河。
落雲輕輕拉住她的手,寬慰:“姑娘何苦這般小心翼翼,再說,姑娘也大了……”
遲早要許婚嫁出去,能在侯府耽幾年?
錦華堂的屋裡頭,顧老夫人歪在大迎枕上,將侍婢都揮退了,隻留華嬤嬤在跟前伺候。
顧長鈞從華嬤嬤手中接過漱口的茶,親奉到老夫人麵前。
顧長鈞近來忙於公務,許久未曾回內宅來,母子倆多日不見,老夫人目光滯於他麵上,沉默良久,方歎了聲:“三郎清減了。”
顧長鈞勾了勾唇角,算是笑了下,沉聲道:“兒子不能常在身前侍奉,是兒子不孝。”
老夫人哪裡忍心怪他,擺手道:“你是男人家,又是天子近臣,外頭的事兒少不得你。我這兒沒緊要,有你二嫂和鶯丫頭,又有這一屋子服侍的人,哪裡還需你費時做這些瑣事?”
頓了頓,想起一事來:“前幾日,詹事府狄大人家的太太來過一回。”
顧長鈞手裡捧著茶碗,微微一頓,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
聽老夫人續道:“探病還在其次,是來打聽鶯丫頭的事兒。”
顧長鈞不語,沉默地聽老夫人說下去,“這孩子雖不是你大哥親生,畢竟掛在大房的名下,如今你兄嫂都去了,她的事兒,隻有我和你這個做三叔的,替她拿個主意。”
老夫人瞭向顧長鈞:“這人選,也得問問你的意思,狄太太是代葉家上的門,說是葉夫人在之前的春宴上頭遇著鶯丫頭一回,十分欣賞。若我沒記錯,那葉九公子,是你大哥的門生?”
顧長鈞的眉頭輕輕凝了起來。
老夫人歎道:“你大哥無後,膝下就這麼個養女。人死如燈滅,當年的事兒,不論是誰的不是,能不能瞧我麵兒上,罷了吧,啊,三郎?”
顧長鈞垂了垂眼睛,撩袍站了起來:“母親大病初愈,還是多多歇息,兒子前頭還有事,遲些再來侍奉。”
老夫人眼眶微潤,心中酸楚已極。但沒人比她更清楚自己這個兒子的性情,知道是勸不回頭的,心結太深,要如何開解?
顧長鈞頭也不回地從上房出來,雪下得大了,漫天細碎的雪花紛灑,北風在耳畔嗚咽。凝結成霜的路麵一如他淡漠的麵容,是那樣的冷硬。
他身後跟著的小廝北鳴暗地裡搖了搖頭,大爺已去了三年多,侯爺心裡卻還沒放下。到底是大爺對不住侯爺,侯爺心裡不快,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周鶯姑娘都要議親了,侯爺還是孤零零一個人,老夫人為長房籌謀到這份上,連大爺的養女、門生都記掛著,卻獨獨不曾關懷過侯爺半句。老夫人的心,終究還是偏著大爺的。
書房裡,顧長鈞和幕僚說了會兒話,送走一乾人,他信步行至窗前,推開紅漆如意雕花窗,凝目看著院子裡那棵沒了生氣的梧桐樹,往事像這漫天的雪籽,一點一滴,涼涼的沁在心頭。
不知站了多久,顧長鈞才回手將窗閉了,坐在金絲楠木畫案後頭,他低沉的聲音傳到外麵。
“去把周姑娘請過來。”
寧洛已經很久不曾提及過王婉玉這個人,家裡都以為這兩人斷了。
當有人夜晚傳信去寧家,詳細說了寧洛醉酒後所說的胡話以及他在靜花巷金屋藏嬌的事,寧太太震驚了。
為免寧老爺做出過激反應,寧太太勸住了寧老爺,自己帶著長子寧濯悄悄到了靜花巷。
侍從提著燈,兩輛馬車停在了巷口。儲澤一一認出來人就瞪大了眼睛,忙過來躬身行禮。
寧太太沒有和他說話,她板著臉朝巷子深處走去。
寧洛醉得厲害,眯著眼睛搖搖晃晃地朝這邊瞧,並沒認出是誰。
寧太太走近了,立在門前,一把拎住寧洛衣襟,揚手就甩給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丫鬟嚇壞了,忙掙開寧洛,哆哆嗦嗦蹲身行禮:“太太……”
“啪”,寧太太反手又是一耳光,打在那丫鬟臉上,壓著怒火低聲道:“養不熟的白眼狼,給我把你主子叫出來!”
一耳光打得寧洛晃了晃,他使勁眨了眨眼睛,寧太太不耐煩地瞥了眼身後:“愣著乾什麼?還不把他帶回去?丟人現眼!”
寧濯忙帶了兩個侍衛過來,寧洛下意識想掙,給寧濯一把扭住臂膀,低聲勸他:“娘在氣頭上,你彆說話了,你還要不要臉了?”
寧洛本就文弱,被兩個侍衛架著胳膊就給塞上了車。
儲澤一尷尬起來,寧家人處置自家事,自己不好在場,可今天這局是他設的,他又覺著自己有責任替寧洛分辯分辯。
“寧伯母,您彆生氣,寧洛他……”
“舅母?”
儲澤一話音未落,就聽一道細柔的女生傳到耳畔。
王婉玉匆匆披了件外袍出來,裡頭穿著的素白寢衣還沒來得及換下,頭頭鬆鬆挽著,幾縷青絲垂在肩頭,更顯得她柔媚怯弱。
儲澤一忽然有些明白,為何寧洛寧可不要侯府千金,也想和這個人兒在一起。
王婉玉柳腰輕擺,來到跟前,瞥一眼外頭,已看不見寧洛的影子,她眸中濃濃的失望一閃而過。
王婉玉緩緩跪在寧太太腳下:“舅母,不怪表哥,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您千萬彆和表哥置氣。”
寧太太森冷一笑,靠在門前居高臨下瞧著地上跪著的楚楚可憐的女人:“你和你娘真是一個樣兒,瞧著柔柔弱弱的,在男人跟前要多可憐有多可憐,裝得無辜無害,臉皮厚的城牆似的,刀劍都戳不爛。你若真為他好,你怎麼不走?銀子我給了不少吧?你又不是沒娘家人,作甚非要纏著我兒子?”
王婉玉垂頭不語,眼淚已決了堤。
涼風瑟瑟,輕輕吹動她單薄的衣擺,儲澤一有些不忍,下意識勸道:“寧伯母,寧洛他醉酒,非鬨著過來,不怪這位姑娘。”
寧太太冷笑:“儲公子,這裡頭的事兒你不知道,伯母不怪你。我們家的醜今兒也丟夠了,勞煩儲公子留些顏麵給我們。”
寧太太下了逐客令,儲澤一不好不走,他連忙躬身跟寧太太致歉:“是晚輩沒照顧好寧洛,改日晚輩再上門致歉。”
他躬身下去,餘光落在那柔弱女子的雙肩上麵。天氣還涼,穿得這麼單薄跪在冰涼的青磚地上,也不知她身子受不受得了……
儲澤一去了,寧太太不再理會王婉玉,朝帶過來的侍衛打個手勢,疲累地閉上了眼睛。
好容易打動了顧家,費了那麼多力氣才攀上安平侯,若這個時候傳出些風言風語,豈不將前頭的努力都白費了?
侍衛們上前,王婉玉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她帶著哭腔問道:“舅母,您這是要對婉玉做什麼?”
寧太太睜開眼睛,輕嘲:“你膽子那般大,我以為你從來不會怕的。”
又道:“能做什麼?送你走啊,送你回你故鄉令州去找你哥,今生今世,你和洛兒是不可能了。”
王婉玉已被兩個侍衛拉住手臂拖了起來,她那貼身小婢撲上前來抱住寧太太的腳:“太太,太太!小姐可受不住啊,您快叫他們鬆開!”
那邊王婉玉也在不斷地哭喊:“放開我,鬆開你們的臟手,彆碰我,放開!”
寧太太厲目一橫,其中一個侍衛就從懷裡掏出個舊的看不清顏色的巾子來,王婉玉見他要用那東西堵自己的嘴,瘋狂地搖著頭哭道:“舅母,舅母!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您彆讓我走!”
那小婢急得不行,被寧太太一腳踢開又忙連滾帶爬地湊近,“太太,太太!小姐肚子裡懷了二爺的骨肉,您快叫他們放開!太太!”
寧太太怔住了,她臉色陡然轉得慘白:“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小婢哭哭啼啼地道:“小姐有了身子,已經兩個多月了。”
寧太太雙手攥拳,厲目瞧向王婉玉:“她說的,可是真的?”
王婉玉淚流滿麵,沉痛地閉上眼,點了點頭。原要留到五六個月肚子大了藏不住,才叫寧家回不了的頭的,怎麼也料不到,竟在今天就得拿出來擋災了。
“表哥他……我……我沒法子……他力氣大……”
“你給我閉嘴!”寧太太衝過來,抬手打在王婉玉臉上,“你這狐狸精,還敢冤他強要你?”
寧太太捏著她下巴,咬牙切齒地道:“你真當我是傻子聾子瞎子什麼都不知道?彆叫我說出實情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王婉玉左頰飛快地紅腫起來。正是這身細皮嫩肉,和嬌豔欲滴的臉蛋,勾得兒子不聽她的話。寧太太恨急了,狠狠甩開了掐著她下巴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碼字鬥智鬥勇,我媽不讓我寫,嗚嗚,我來了,偷偷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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