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1 / 2)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0697 字 10個月前

屋內劍氣凜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竅和屋門的劍仙,就像是勾連了兩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經知道祈求無用,不再言語,雙方陷入長久的沉默。

眼前這個同樣出身於泥瓶巷的男人,從長篇大幅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尤其是得手之後類似棋局複盤的言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幾乎所有青峽島修士都覺得山門口的這個賬房先生,脾氣好,好說話。

是瞎子!

她輕輕呼吸一口氣,就立即趕到一陣痛徹心扉,那是魂魄深處的激蕩絮亂,不止是這副肉身遭受重創而已。

萬靈皆畏死,性命,這是最實在的東西,這就是眼前這個家夥所謂小的那個一,這點,炭雪其實聽懂了,先前隻是裝作不懂。

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點滴潰散,這就像世上最守財奴的富家翁,眼睜睜看著一顆顆金元寶掉在地上,死活撿不起來。

她自然而然,開始掙紮起來,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將那副相當於九境純粹武夫的堅韌身軀,硬生生從屋門這堵“牆壁”裡邊拔出,獨獨將劍仙留下。

然後就要一手擰下那個年輕人的脖子,以泄心頭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動作,一是因為稍稍動作,就撕心裂肺,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那個勝券在握的家夥,那個喜歡步步為營的賬房先生,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如臨大敵的神色,笑意反而愈發譏諷。

陳平安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氣吃下四顆水殿秘藏靈丹的關係,又駕馭一把半仙兵,太過犯忌,慘白臉龐,兩頰泛起病態的微紅。

陳平安緩緩道:“我雖然未曾煉化這把劍仙,可是背久了,劍氣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學會說話的稚子。”

陳平安指了指那把半截劍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方才求饒的時候,動了殺心,想要拚死與我玉石俱焚。現在,反而是做做樣子的,怎麼,覺得被我算計得如此淒慘,太丟人,想要找回點場子?”

她唯有默然。

滿心悲苦。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那麼錯在哪裡?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陳平安說道:“如果我說錯在你不該身為一條真龍後裔的扈從,不該以自身極其強大的心神和意誌,不斷對顧璨的心性進行潛移默化,事實上,劉誌茂根本不算是顧璨的師父,顧璨的娘親,還有你這條畜生,才是。因為顧璨對你們兩個,最放心。對於劉誌茂,反而一直心懷戒備,所以劉誌茂對他的影響,當然不算小,顧璨對於書簡湖的認知,以及在這座茅坑裡的處世之道,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偷偷學習劉誌茂。可是跟你們相比,還是差遠了。我這麼講,你肯定不認錯。那就當你錯在太蠢好了,以為我也是書簡湖的其中之一,隻要修為不夠高,就都會被你一力降十會。”

她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陳平安說道:“我在想你怎麼死,死了後,如何物儘其用。”

她說道:“我現在不懷疑自己會死了,但是彆忘了,我終究是一位元嬰修士,你也會死的。”

陳平安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她開始真正嘗試著站在眼前這個男人的立場和角度,去思考問題。

就像第一次將其視為平起平坐、旗鼓相當的對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問道:“我相信你有自保之術,希望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徹底死心。不要拿那兩把飛劍糊弄我,我知道它們不是。”

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一艘名為桂花島的渡船,曆史上有位很有來頭的老舟子,早年傳下了打龍蒿,篆刻有‘作甚務甚’四字,作為渡船安然駛過蛟龍溝的手段之一,我當時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懸山,見識過,隻是後世桂花島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實是一本古書上記載的斬鎖符,專門壓勝蛟龍之屬,補上‘雨師敕令’四個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籙,不湊巧,這道符籙,我會,能寫,威力還不錯,如果沒有這把劍仙將你釘死在門板上,還是殺不得你,估計想要困住你都比較難,但是現在對付你,綽綽有餘,畢竟為了寫好一張符膽精氣飽滿的斬鎖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費了很長時間。”

陳平安笑道:“先前讓你去桌邊坐一坐,現在是不是後悔沒有答應?其實不用懊惱,因為你的心路脈絡,太簡單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卻不知道我的。你當年和顧璨,離開驪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還未練拳的時候,是怎麼殺的雲霞山蔡金簡,又是怎麼差點殺掉了老龍城苻南華。”

陳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所以你化作人形,隻是徒有其表,因為你沒有這個。”

炭雪緊貼門板處的背部傳來一陣滾燙,她驟然間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籙給你刻寫在了門上!”

陳平安伸出手指,示意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嗓門太大。

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何你絲毫察覺不到這麼一道強大符籙的存在?”

她心中淒涼至極。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因為符籙寫得不完整,缺了一點符膽靈氣,一來斬鎖符品秩比較高,我如今不是寫不出,而是代價比較大,二來,寫成了,你畢竟是元嬰境界,對於天地元氣流轉,極其敏銳,說不定你敲了門,就直接不進屋子了。你們不是稱呼我為賬房先生嗎?我就覺得不能辜負你們青峽島的厚愛,你的心竅鮮血,剛好補上了這道符籙的最後一個關鍵環節。”

陳平安問道:“你以為炭雪這個名字,是白給你取的嗎?現在就是炭雪同爐了,隻可惜我不是顧璨,與你不親近。”

陳平安言語之間,從咫尺物當中撚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其實還有真正寫完的兩張,現在你怎麼辦?還有把握跟我同歸於儘嗎?你說我的壓箱底手段,不是兩把飛劍,其實你隻說對了一半,我與它們,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麵對強敵,打生打死的次數,你無法想象的。”

飛劍初一和十五從養劍葫中飛掠而出,劍尖分彆刺中兩張符籙符膽,靈光乍放光明,宛如兩隻光輝溫煦的炭籠。

兩把飛劍,一把懸停在炭雪眉心處,闕中穴。

一把懸停在炭雪腹部氣海外。

陳平安笑道:“彆介意,最後那次推劍,不是針對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門。順便讓你了解一下什麼叫物儘其用,省得你覺得我又在詐你。”

陳平安向前跨出幾步,竟是完無視被釘死在門板上的她,輕輕打開門,微笑道:“讓真君久等了。”

原來截江真君劉誌茂,早已立雪於門外。

當一位元修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當中,刻意隱蔽氣機,連炭雪都毫無察覺,照理來說陳平安更不會知曉才對。

當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時,劉誌茂就已經在橫波府敏銳察覺,隻是當時猶豫不決,不太願意冒冒然去一窺究竟。

隻是當那把劍的劍尖刺透房門,劉誌茂終於按耐不住,悄然離開府邸密室,來到青峽島山門這邊。

劉誌茂已經站在門外一盞茶功夫了。

陳平安側過身,“真君屋裡坐。”

劉誌茂心中歎息一聲,麵帶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繞過那塊青石板,坐在桌旁。

陳平安重新關上門,雖然開門和關門的動作都不大,可憐炭雪被一把劍仙穿透,如墜冰窟,再被那道寫在門板上的符籙克製,又如同置身於煮沸的油鍋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讓她痛不欲生。

陳平安再次與劉誌茂相對而坐。

劉誌茂也再次拿出那隻白碗,放在桌上,輕輕一推,顯然是又討要酒喝了,“有陳先生這樣的客人,才會有我這樣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陳平安一招手,養劍葫被馭入手中,給劉誌茂倒了一碗酒,這次不比第一次,十分豪爽,給白碗倒滿了仙家烏啼酒,隻是卻沒有立即回推過去,問道:“想好了?或者說是與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商量好了?”

劉誌茂笑著反問道:“難道陳先生都猜不出譚元儀那次去往宮柳島,是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劉誌茂感慨道:“若是陳先生去過粒粟島,在烏龍潭畔見過幾次島主譚元儀,說不定就可以順著脈絡,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長推衍,委實是精通此道。”

陳平安還是搖頭,“這算什麼精通推衍,那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家風範。我說得直接,真君彆見怪。”

劉誌茂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實不相瞞,譚元儀雖是大驪綠波亭在整個寶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島與劉老成密談後,仍是不太愉快。當時譚元儀給出的條件,是一虛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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