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幕沉沉中,陳平安掏出紙筆,將武將在內那六百餘陰物的姓名、籍貫,都一一記錄在下,說是以後會有朋友要舉辦兩場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他可以試試看,幫著他們的名字列在其中。期間今夜修行告一段落的曾掖,打開主殿大門後,給陳平安和那十來號陰兵,幫了不小的忙,陳平安的寶瓶洲雅言,當然極其熟稔,可是對於書簡湖一帶修士與百姓慣用的朱熒王朝官話不算陌生,但是當武將武卒他們帶上了石毫國各地口音後,就很頭疼了,剛好曾掖可以“牽線搭橋”。
一直忙碌到雞鳴之分之前,陳平安才好不容易將所有名字記錄在冊。
對於陰物而言,雞鳴未必就要退避,一些陰氣強勢的鬼物,隻要不是陽光曝曬的正午時分,於白晝行走陽間,可能都一樣暢通無阻,隻是陰物的雞鳴而歇,有些類似活人的日出而作,近乎本能。
那位姓魏的石毫國陣亡武將,在陳平安收起紙筆後,說是離彆在即,想要與陳仙師去靈官廟外散個步,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兩人走過前殿,跨出大門後,武將陰物輕聲笑道:“陳仙師是外鄉的譜牒仙師吧?不然咱們這兒的官話,不至於如此生澀。”
陳平安點頭道:“來自北方。”
武將下意識揉了揉脖子,笑道:“哪怕是來自大驪,都無所謂了。不得不承認,那支大驪鐵騎,真是……厲害,戰陣之上,雙方根本無需隨軍修士投入戰場,一個是覺得沒必要,一個不敢送死,廝殺起來,幾乎是同等兵力,戰場形勢卻完全一邊倒,還是那支大驪兵馬,與我們下馬作戰的緣故,沙場技擊,還有氣勢,咱們石毫國武卒都跟人家沒法比,輸得窩囊憋屈是一回事,不然我與兄弟們也不會死不瞑目了,可話說回來,倒也有幾分服氣。”
陳平安嗯了一聲。
武將停下腳步,“我也不多嘴問什麼,不過我又不傻,曉得陳仙師其實就是那個要舉辦周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人。所以……”
武將輕輕一晃甲胄,手掌鬆開刀柄,就要單膝跪地,這樁大恩大德,他總得為兄弟們,對這位山上神仙,有些表示。
不曾想他卻被陳平安扶住雙手,死活無法跪下去。
陳平安笑道:“不用如此,我當不起這份大禮。”
武將隻得無奈放棄,玩笑道:“陳仙師,這般客氣,難道是想要我再愧死一次?”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不敢。”
陳平安雙手籠袖,舉目遠眺,天將微亮,夜幕漸漸稀薄,輕聲道:“魏將軍其實比我強多了,一開始就知道怎麼做正確的事情,如此一來,才是對袍澤真正好,我就不如魏將軍這般雷厲風行,自己受累不說,還要害得所有人都受累。”
武將沉默片刻,問道:“為何自己受累便不說了?自己都不痛快了,還不許說上一說?又哪來的‘還要害得彆人受累’?陳仙師,我雖是個外人,可這一路走下來,其中甘苦自知,真是不算容易,尤其是對袍澤抽刀相向,那份遭罪,真是比自己挨了大驪鐵騎的刀子還難受,難熬到覺得過不去的時候,我便私底下喊上幾位麾下親軍的兄弟,揍上他們一頓,不然我早給逼瘋了,估計兄弟們還沒失去靈智,化作厲鬼,我就先成了禍害四方的厲鬼。所以陳仙師你不該這麼想的。”
陳平安細細思量,然後展顏笑道:“謝了,給魏將軍這麼一說,我心裡好受多了。”
魏姓武將哈哈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將軍,就是個從六品官身的武夫,其實還是個勳官,隻不過真正的實權將軍,跑的跑,避戰的避戰,我才得以領著那麼多兄弟……”
說到這裡,他輕輕跺腳,踩在路邊積雪裡,“赴死而已,不是什麼壯舉,窩心事罷了。”
陳平安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雪花錢,“這是山上的神仙錢,你們可以拿去汲取靈氣,保持靈智,是最不值錢的一種。”
武將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接過,打趣道:“陳仙師可以多給一些,我不嫌神仙錢沉的,生前死後,我都愛錢,天底下最不壓手的,可不就是銀子?”
陳平安趕緊擺手笑道:“我如今就是個賬房先生,做買賣,精明得很,你們的籍貫我都知道了,不多不少,該給你們幾顆夜遊趕路的神仙錢,門兒清。”
魏姓武將爽朗大笑。
好嘛。
天底下還有生怕彆人不知道自己“精明”的生意人?
陳平安問道:“魏將軍既然籍貫在石毫國北方邊境的一處衛所,是打算為兄弟們送完行,再獨自返回北邊?”
其實才三十歲出頭的魏姓武將,搖搖頭,“不用回去,爹娘走得早,又沒妻兒,在家鄉那邊認識的人,死光了。皇帝陛下前年就開始大規模調動邊軍,除了北部邊軍本來就骨頭硬,幾支敢打、又能打硬仗的邊軍,也大多給抽調去了北邊,至於像南邊黃氏這樣的藩鎮勢力,喊了,隻是喊不動而已,這不就造反了,在腰眼上狠狠捅了咱們一刀,其實我心知肚明,咱們石毫國的骨氣,都給大驪鐵騎徹底打沒了。”
陳平安緩緩道:“魏將軍如果願意的話,等你做完所有事情後,就獨自去往書簡湖雲樓城,尋找一個名為杜射虎的八境劍修,如果杜射虎不在城內,就去找梅子巷的柳氏,讓他們家主引薦,乘船帶你去往青峽島。杜射虎也好,柳氏家主也罷,你就說自己是陳平安的朋友,到了青峽島,自會有人接待,你可以先住在青峽島山門口那邊,暫住在曾掖的屋子裡邊,等我們返回。如果魏將軍願意,我可以寫一封信,再給魏將軍一件信物。”
魏姓武將笑問道:“難道陳仙師或是身邊有朋友,精通鬼道之法?打算將我培養成一頭鬼將?陳仙師有大恩於我,我才會有此問,不然就乾脆不開這個口了,大不了嘴上答應下來,到時候四處逛蕩,偏偏不去書簡湖便是,還望陳仙師海涵。說實話,對於打打殺殺,實在是沒了半點興致,如果可以,哪怕就這麼一天一天等著魂飛魄散,也認命。陳仙師的大恩,隻能寄希望下輩子再來償還。”
陳平安搖頭道:“我雖然知道一些鬼道秘法,也有兩件適宜鬼魅陰物居住的靈器法寶,但不是希望魏將軍為我所用,隻是不願意魏將軍就這麼消散於天地,隻要到了青峽島,以後的去留,隻要信得過我,都會由魏將軍自己決定,哪怕魏將軍想要成為鬼將,我也不會點頭答應,這既是辱人,更是自辱。”
魏姓陰物抱拳道:“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多活幾天就是賺幾天,至於期間消耗了陳仙師多少神仙錢,我還是那句不要臉的話,有機會下輩子再還!若是沒機會,就當陳仙師這個賬房先生,當得還不夠精明!”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
難得不是為了提神,而隻是想要喝酒。
回到了靈官廟那邊,陳平安寫了一封信,又交給一張陽氣挑燈符,和一枚紫竹打造而成的小書簡,全部交給魏姓武將,最後還偷偷塞給他一枚小暑錢。
做完這些,天已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