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喝完了酒,吃完了佐酒菜,雙手籠袖,坐在那邊。
少年一抹嘴,放下碗筷。
陳平安緩緩道:“見著了店鋪殺狗,客人吃肉,你便要殺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接受。”
少年冷笑不已。
陳平安繼續道:“因為你有你的理由和道理,甚至還願意為此付出性命的代價。但是我希望你多知道一些這個世界,比如你這一頓飯,吃過了河鯉、土雞和豬肉,以後你踏上了修行之路,還會吃更多的山珍美味,作為半個山上神仙,隻要不曾身死道消,你就會這樣那樣的宴會酒局,可能是客人,可能是主人,反正會一輩子除了狗肉,都不愁大魚大肉。對不對?”
少年一臉呆滯。
陳平安緩緩道:“你隻要今天走出了這一步,哪怕沒有我攔著你,也會被監察全城的大驪隨軍修士追殺,必死不說。就算你成功逃出了這座郡城,你接下來要殺多少殺狗吃肉的人,今夜殺了十個幾十個,以後殺一百個一千個?反正死就死,你都不後悔,對不對?”
少年低下腦袋。
陳平安說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會讓你在這裡殺人,可能你會覺得我沒有道理,是仗勢欺人,沒有關係,這個世道,講道理是一件很複雜、很不討喜的事情。其實一樣的,在你眼中殺狗吃肉的狗肉鋪子,老掌櫃和他兒子,那些莫名其妙死了的客人,以及可能最後活了下來、卻再也無法讀書的孩子眼中,他們都會覺得你不講理,太不講理了。這點小道理,你在殺人之前,是應該要知道的。”
少年抬起頭。
那個男人似乎是真心疼那點銀錢,見自己不吃了,他就開始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春筍炒肉片,吃完之後,又去夾了一塊紅燒河鯉,然後說道:“之所以做這些,與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猶豫和掙紮,你也覺得罪該萬死的老掌櫃和廚子,其實也有好人的一麵。要知道,我遇到很多很多的人,哪怕是人,比起你們這些辛辛苦苦想要成為人的得道精怪,都更不像人,他們甚至不如你們,遠遠不如。所以我願意請你吃這頓飯,並且……”
陳平安笑了笑,掏出一粒碎銀子放在桌上,然後掏出一顆小暑錢擱在桌麵,屈指一彈,剛好滑在少年飯碗附近,“我說一種可能性給你聽,這顆小暑錢,算是我借你的,還不還,隨你,十年百年後再還我,也行。然後比如你先不殺人,忍了你當下這份內心煎熬,我知道這會很難熬,但是你隻要不殺人,就可以花錢去救更多的同類,這又很多很多的法子,例如靠著修為,先成為一座小縣城縣太爺眼中的山上神仙,幫著他處理一些鬼鬼怪怪的小事,畢竟在小地方,你遇不到我這種‘不講理’的修士,那些作祟的鬼魅,你都可以應付,所以你就可以趁機與縣令說一句,不許轄境內兜售狗肉……你也可以成為富甲一方的豪紳巨賈,以高價買完所有一郡一州的狗,害得許多狗肉鋪子不得不轉行……你也可以勤勉修行,自己開創山頭,地界百裡千裡之內,由你來指定規矩,其中就有一條,善待狗類……”
少年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我雖然對這個世界很失望,對自己也很失望,但是我也是最近才突然想明白,講道理的代價再大,還是要講一講的。”
少年又問,“先生是儒家門生?”
陳平安沉默片刻,搖頭道:“暫時還不算。不過我是一名劍客。”
少年微微錯愕。
“錢不夠,可以再跟我借,但是在那之後,我們可就要明算賬了。”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多想想,我不希望你這麼快就可以還我一顆小暑錢,哪怕你聰明點,換一座遠點郡城也行,隻要我聽不到看不到,就成。不過如果你能夠換一條路走,我會很開心請你吃了這頓飯,沒白花錢。”
陳平安走出狗肉鋪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少年突然跑出鋪子,跟上陳平安,問道:“先生你自己說以後還能與你借錢,可是你名字也不說,籍貫也不講,我沒錢了,到時候怎麼找你?”
“這樣啊。”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我就是跟你客氣客氣,說點不用花銀子的客套話而已。”
少年燦爛而笑。
這是它第一次機緣之下、化作人形後,第一次如此開懷大笑。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我叫陳平安,如今在石毫國浪蕩,之後會返回書簡湖青峽島。以後好好修行。”
陳平安繼續前行。
少年大聲喊道:“陳先生,老掌櫃他們一家其實都是好人,所以我會先出一個很高很高的價格,讓他們無法拒絕,將鋪子賣給我,他們兩人的孫子和兒子,就可以好好讀書了,會有自己的家塾和藏書樓,可以請很好的教書先生!在那之後,我會返回山中,好好修行!”
沒有佩劍也無背劍、卻自稱是一名劍客的棉袍男人,隻是背對著少年,高高舉起手臂,翹起大拇指。
少年最後喊著問道:“先生,你的劍呢?”
那人隻是大步向前,“在我心中。”
略作停頓,那名年輕劍客大笑而去,又有補充。
夜幕中,唯有三字輕輕回蕩在陋巷中。
“快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