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說道:“鶻落山最東邊有個剛剛遷徙過來的小山頭,我在那邊看到了一些古怪氣象,章老前輩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先在那邊落腳,就當是散心。如今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劉誌茂在宮柳島身死道消,被殺雞儆猴,到時候老前輩該如何做,誰也攔不住,我更不會攔。總好過現在就回去,興許就會被視為一種無形的挑釁,一並押入宮柳島水牢,老前輩興許不怕這個,反而會因為能夠看到劉誌茂一眼而欣喜,隻是既然如今青峽島隻是橫波府遭殃,尚未徹底倒塌,就連素鱗島在內的藩屬也未被波及,這就意味著一旦以後出現了轉機,青峽島需要有人能夠挺身而出,我,不行,也不願意,但是章靨這位劉誌茂最信得過的青峽島老人,哪怕境界不高,卻可以服眾。”
章靨仔細思量一番,點點頭,自嘲道:“我就是勞碌命。”
章靨突然以心湖嗓音告知陳平安,“小心宮柳島那邊,有人在以我作為誘餌。如果是真的,對方為何多此一舉,不是乾脆將顧璨和春庭府作為誘餌,我就想不明白了,想必其中自有需要如此百轉千折的理由。當然,陳先生應該想到了,我不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求著自己心安而已,擔子,在我離開青峽島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我放在了陳先生肩頭。”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有些客氣話,還是得有的,最少對方心裡會好受許多。這也是我剛剛在一個姓關的年輕人那邊,知道的一個小道理。”
章靨打趣道:“陳先生還要與彆人學道理?”
陳平安指了指章靨,繞後指了指馬篤宜和曾掖,又朝著鶻落山山腳村落,隨手畫了一圈,“書外道理茫茫多,隻說方才一件小事,鄉野村民也曉得過橋禮讓,高高在上的山上修士,又有幾人願意踐行這種小小的道理?對吧?”
章靨心中積鬱稍稍清減幾分,“那我就去陳先生提及的那處小山頭,也走走看看,找一找道理?”
陳平安微笑道:“這又有何不可?”
章靨環顧四方,多少年了,不曾靜下心來看看這些山腳的人間景色。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為了劉誌茂,立即趕回書簡湖,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便回去了,也隻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章靨點點頭,“若是剛見麵,聽聞這個答案,定要心急如焚,這會兒嘛,心氣全無,不敢也不願強人所難。陳先生,隻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
陳平安與章靨幾乎異口同聲道,“客氣話還是要說一說的。”
兩人相視一笑。
章靨理了理衣襟,就此離去,不再化虹禦風,走過了那座小橋,緩緩去矣。
陳平安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牽馬走過村莊的青石板小路,登山後,過了鶻落山的山門,並未拒人千裡之外,就是一座小小的牌坊樓,甚至連看門的修士都沒有。鶻落山修士一脈單傳,哪怕祖師堂不止一脈,可一樣屈指可數,加在一起,撇開供奉、客卿,真正的鶻落山修士,估摸著也就不到二十人,不過鶻落山上,還有一個類似桐葉洲喊天街、池水城猿哭街的地方,畢竟修士修道,銀子開路,是萬年不易的道理,所以鶻落山不至於太過冷清。
陳平安回頭望去。
已經不見章靨的身影。
要說章靨沒能在自己這邊得到想要的答案,劉誌茂身陷囹囫,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甚至極有可能就這麼大道斷頭,章靨不失望嗎?肯定失望至極。
可是。
失望是一事,失望過後該如何做,還是需要如何做,更見心性和功力。
所以陳平安對於章靨,還有關翳然這樣的人,以及那位靈官廟偶遇的石毫國鬼將,黃籬山蘇心齋,對他們都會抱以敬意。
我們永遠不知道,當我們走在苦難不堪的泥濘道路上,會不會遇到更大的風雨大雪,會不會遇到一個兩個好人,如同一盞盞搖曳燈火。
陳平安請出了那位生前是觀海境修士的鬼物,為馬篤宜和曾掖掌眼,免得他們
在鶻落山那條街上,馬篤宜逛遍了大大小小的鋪子,貨比三家,既有賣出靈器,也有買入,與曾掖早有“分贓”,她還會幫著曾掖出謀劃策,在當下境界,應該買哪件靈器是最劃算的,不要一味求好和貪圖品秩,曾掖雖然挑花了眼,經常眼饞,可還是會聽從馬篤宜的意見,就這樣,一人一鬼,已經是真正的朋友了。
陳平安看在眼中,笑在心裡。
由於是仙家鋪子,一些個吃了數十年、百年灰塵,或是剛剛廉價收攏而來的人間珍玩,往往都屬於一筆神仙錢買賣之餘的彩頭添頭,這跟猿哭街那邊,陳平安購買仕女圖與大仿渠黃劍,老掌櫃附贈了三件不收一顆銅錢的小東西,差不多,每當這個時候,老鬼物就要出馬了,斷絕紅塵的修行之人,即便做著商賈買賣,對於世俗王朝古董珍玩的好壞與價值,其實未必看得準,所以陳平安一行又有撿漏。
滿載而歸。
離開鶻落山。
陳平安依舊按照既定路線,走在石毫國邊境線上,走過一座座城池關隘,為那些陰物鬼魅完成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遺願。
隻是在這期間,一直密切關注著書簡湖的動向,隻是類似與鶻落山店鋪修士低價購買一摞老舊邸報,關於書簡湖的消息,多是些不痛不癢的小道消息。
在四月“小得盈滿”的小滿時分,若是在驪珠洞天的家鄉小鎮,這會兒田地裡,爭水搶水就需要很上心了,不然會影響到一年的收成。
陳平安在即將返回書簡湖之際,得到了一份在石毫國北境廣為流傳的仙家邸報,上邊記載了幾個天大的消息。
另外一支大驪鐵騎的主將曹枰,以極其大膽的用兵,涉險分兵三路,隻留下中軍,駐守原地,與朱熒王朝邊境大軍對峙,其餘兩股騎軍,接連攻破兩座朱熒王朝的藩屬國,當然不是吞並的那種,而是徹底打散了兩個藩屬國能夠自由調度的野戰兵力,許多兵馬隻能不斷收縮,依靠雄城大鎮,各自為營,困守一隅,這就讓曹枰麾下鐵騎更加自由。
兩國難民瘋狂湧入朱熒王朝邊境地帶,藩屬國廟堂不斷有使節去往朱熒京城,哭爹喊娘,磕頭流血,哀憐不已,祈求朱熒大軍救民於水火,能夠果斷出擊,與那大驪蠻子決戰於城池之外。為此坐鎮朱熒邊境、與曹枰對峙的那位大將軍,備受詬病,怯戰的罵名,傳遍朱熒朝野,更有此人私通大驪的說法,沸沸揚揚,朱熒廟堂,被迫劃分出主站主守兩大陣營,文武混淆,山上山下同樣混雜,朝堂上,吵得朱熒皇帝都有幾次龍顏震怒,直接甩袖子,以退朝再議了事。
如果說這還隻是人間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