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船登岸後,過了山門,門房老修士還是無精打采,見著了重返青峽島的賬房先生,笑臉依舊。
好像島主劉誌茂的消失,還有那座已成廢墟的橫波府,以及大驪主將的投鞭書簡湖,都沒能如何影響到這位老修士的悠閒日子。
陳平安與門房老修士打過招呼,閒聊幾句,去開了門,並無異樣,就是積攢了一些灰塵,因為離開青峽島之前,說過這邊不用打掃。
陳平安先去了趟已成遺址、甚至再無重建可能的橫波府,站在廢墟邊緣,沉默片刻,這才轉身走向豪門依舊的春庭府。
如今青峽島群龍無首,能夠勉強維護局麵的章靨又銷聲匿跡,素鱗島上的劉誌茂大弟子田湖君,作為一位本土金丹修士,竟然在這種事情閉關了,加上顧璨又失去了那條小泥鰍,藩屬島嶼上的大供奉俞檜之流,如今與劉誌茂的一些嫡傳弟子之中,以及藩屬島嶼的供奉之間,來往隱蔽,各有謀劃。
相信這段時間的春庭府,沒了死死壓了一頭的橫波府和劉誌茂,看似風光,實則相當煎熬。
天塌下來,個高的頂上,現在劉誌茂已經這樣了,下一個輪到誰?
春庭府上上下下,再不諳大勢,也會心知肚明。
顧璨娘親,她已經帶著兩位貌美妙齡的心腹婢女,等在大門口。
春庭府這點耳目諜報,還是有的。
婦人快步走向陳平安,輕聲道:“平安,怎麼越來越瘦了。”
陳平安心中歎息,可仍是笑道:“一直在石毫國逛蕩,經常風餐露宿,不過習慣了,其實還好。顧璨呢?”
婦人笑道:“在你離開青峽島後,他就喜歡一個人在青峽島散步,這會兒又不知道哪兒野去了,狗改不了吃屎,從小就是這個德行,每次到了吃飯的點,都要我大嗓門喊他才行,如今不行了,喊得再大聲,璨璨出門離著遠了,也聽不著,嬸嬸一開始還不習慣來著。”
陳平安笑著點頭,“那我在這邊等著他,聊完了事情,馬上就要離開書簡湖。”
婦人滿懷失落,“這麼著急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
婦人便陪著陳平安在這邊閒聊,多是憶苦思甜,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家長裡短,陳平安也說起了馬苦玄的一些近況。
婦人感慨不已,說真沒想到當年給人欺負慘了的小傻子,如今也這般有出息了,隻可惜那個嘴巴最壞的馬婆婆,沒能瞧見自己孫子的好,沒有享福的命,說到此處,婦人好似觸景傷情,扭頭以絲巾擦拭眼角。
約莫半個時辰後,顧璨慢悠悠返回春庭府。
見到了等候在門口那邊的娘親和陳平安,個子高如北地少年的顧璨,這個很容易讓人忘記真實年紀的書簡湖混世魔王,依舊沒有加快步子。
走到了門口,顧璨與婦人打了聲招呼,然後直直看著陳平安,輕聲道:“回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青峽島這邊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有些話,要與你說說。”
婦人已經識趣告辭離去。
陳平安帶著顧璨走向那座橫波府廢墟,緩緩道:“越是亂,越不能心急,忙中出錯,最不可取。”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黃鸝島元袁,已經投靠大驪,知道嗎?”
顧璨還是點頭,“聽說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上次與你見過後,呂采桑一次都沒有來,倒是韓靖靈和黃鶴,在蘇高山露麵以及劉誌茂出事後,專程來了趟青峽島,黃鶴還想進你的屋子瞧瞧來著,給我拒絕了,當時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
顧璨笑道:“我如今知道自己不聰明,但也不至於太傻吧?”
陳平安嗯了一聲,“不要對韓靖靈和黃鶴這種人,感到失望,那就是傻。同時也不要對呂采桑感到失望,那是不夠聰明。你們是真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設身處地,多考慮對方的處境,呂采桑也有自己的師門和責任,真正的朋友,要多體諒,世事複雜,不要奢望儘善儘美,有是最好,沒有,就將那份感情餘著,說不定將來的那天,就等來了一份最好的朋友友誼,到時候如一壇醇酒,再痛飲一番也不遲。”
顧璨沉默不言,“陳平安,我這會兒聽進去你的道理,是不是太晚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晚。”
顧璨說道:“可是我還是那個顧璨,怎麼辦?”
陳平安說道:“好了一點是一點,道理多一個是一個。”
兩人不再言語,就這麼走到了斷壁殘垣一片廢墟的橫波府舊址。
陳平安問道:“你想不想跟著我一起離開書簡湖,還會回來的,就像我這次這樣。”
顧璨反問道:“那我娘親怎麼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他隻是給出選擇。
顧璨搖頭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我不走,我走了,不放心。哪怕我留在這裡,沒有半點用處,但是就這麼走了,我心裡過不去,已經對不住你,再對不住小泥鰍,我不能再對不起我娘親。我還是不會後悔的,陳平安,你要罵我就罵吧。”
陳平安沒有堅持己見,更沒有罵顧璨。
顧璨有些奇怪。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著一臉疑惑的顧璨,輕聲道:“陳平安罵過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嗎?”
顧璨笑了。
也哭了。
原來是這樣啊,陳平安的道理,就這麼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