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先是在大隋山崖書院,不過是隨口與先生聊了脈絡障,結果差點著了那個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東山給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個姚老頭隱藏極深的謀劃,楊老頭絕對撇不清關係,所以更是牽連甚廣。
崔東山又給了自己一耳光。
對此,阮秀早已習以為常。
崔東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還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丟人。
崔東山突然張牙舞爪,破口大罵,“老王八蛋,輸了就輸了,我和先生,都認!可你就不該昧著良心,說個屁的君子之爭!齊靜春死了,我家先生輸得那麼慘,在書簡湖一無所獲不說,還損失慘重,你更是跟一個死人下棋,君子之爭,爭你大爺的爭,你給我滾出來,讓我扇你兩個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來……”
阮秀眯眼而笑。
崔東山咽了口唾沫,雙手負後,仰頭望天,淡然道:“今兒月亮真圓哩。”
原來他身邊,站著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國師崔瀺。
崔東山緩緩轉頭,一臉無辜道:“你咋來了?這麼巧?”
崔瀺冷笑道:“怎麼,不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
崔東山破罐子破摔,指著崔瀺的鼻子,跳腳罵道:“老王八蛋,怎麼,不服氣,我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要是能夠指出來,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孫子!”
阮秀搖搖頭。
見過找死的,敢這麼變著花樣找死的,真不多見。
崔瀺竟是半點不理睬,當年在書簡湖邊上的池水城高樓,多少還是會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轉移視線,往西邊望去,“知道真正的棋盤在哪裡嗎?”
崔東山皺眉道:“中土?老秀才那邊,有門道?”
崔瀺譏笑道:“你如今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崔東山哎呦喂一聲,給崔瀺敲打肩膀,“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給我這隻井底之蛙說道說道?”
崔瀺振衣彈開崔東山的爪子,緩緩道:“我與齊靜春的棋盤,是天下,所有的天下。一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算個什麼東西?”
饒是崔東山,都要在這一刻心弦劇震。
阮秀不去想這些,懶。
崔瀺淡然道:“就說這麼多,你等著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會明白這個局的關鍵之處。即便是陳平安這個當局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這輩子都沒辦法知道,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麼。”
崔東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態,神色肅穆,沉聲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閃而逝。
崔東山喟歎一聲。
與阮秀繼續趕路。
此後一路無言。
隻是進入龍泉郡地界後,下了一場蒙蒙細雨。
崔東山似乎驀然歡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故鄉。”
書簡湖之難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
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隻是相較於之前兩次,多了一個顧璨。
所以走得愈發緩慢,越發坎坷磨難。
至於與那些邪修鬼修的衝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癢。
朱熒王朝國境內,已經戰火紛飛。
那一趟,就連曾掖都發現了一處古怪。
那些遊蕩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獸妖物,隻要陳先生出現在他們眼前,稍稍有些心思起伏,它們就幾乎都會有些畏懼,一些膽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竄。
顧璨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堅定。
在此期間,顧璨有過彷徨,掙紮,憤怒,甚至還有兩次都要選擇放棄。
那個從青色棉袍換成了青衫又換回了棉布的陳先生,言語不多,隻是站在顧璨身邊,有些時候會說話,有些時候,會沉默。
陳先生麵對那些殺人劫財的鬼修野修,會出拳,會出劍。
明明是孱弱的體魄,動蕩的神魂,出拳,出劍,卻極快極快。
一往無前。
便是那把名為“劍仙”的半仙兵,都逐漸變得極其溫順,每次出鞘後,自行歸鞘之前,都會縈繞主人四周,緩緩流轉,如小鳥依人。
這年年關。
歸程途中。
終於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這年春風裡,重返書簡湖。
在一處高山,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
陳平安轉頭看著眼神堅毅的顧璨,溫聲問道:“想好了嗎?可能會死的。我可以再陪你走一年。”
顧璨搖頭道:“足夠了!”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
顧璨說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陳平安給人打死了,我一定會先忍著,然後殺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墳,都一個一個刨開。反正那個時候,你管不著我了,也沒辦法罵我。”
陳平安無奈而笑。
曾掖和馬篤宜聽得心驚膽戰。
要知道,顧璨決心修行之後,修行之快,真是讓馬篤宜都覺得自己是個修行路上的瘸子,人家顧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為顧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並且即將破開瓶頸。
陳平安就此與顧璨他們分道揚鑣,獨自一騎,說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會乘坐仙家渡船,快一點返回龍泉郡。
一人一騎。
走過了書簡湖邊境,走入了石毫國境內。
經常會有路人,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遊俠兒,人與馬,都快瘦成竹竿了,騎馬的年輕人,卻眼神熠熠。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騎馬,緩緩北行。
瘦馬很快精壯起來,隻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
這一天,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
陳平安停步,那匹馬也心有靈犀地幾乎同時停下馬蹄。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馬匹在身旁徘徊。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然後捧著養劍葫,“齊先生,你真的不在了啊,我還以為能夠再見到你一次呢。”
陳平安笑了起來。
也好,見著了自己這般慘淡模樣,說不得連齊先生的小師弟,都做不成了吧?
曾經有一年風雪夜,山崖棧道。
一位白老爺帶著婢女與那個少年分開後,在斷去婢女一根尾巴後。
棧道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當時白老爺笑了笑,“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麵,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來了。”
那位宮裝婦人模樣的大狐妖,戰戰兢兢,主動遠離兩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青衫儒士在與白澤分開之前,將一團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球,輕輕遞給白澤,微笑道:“幾年後,可能是兩三年,可能四五年,具體時間,我現在也不敢斷言,所以勞煩白老爺有事沒事就瞧一眼,看過之後,白老爺再做決定。”
白澤略微疑惑,仍是點頭答應下來,接過了那個小玩意兒。
因為這個儒士,是齊靜春。
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所以白澤對那位禮記學宮的大祭酒,說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
目送趙繇離開後。
中年儒士遞給那位世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對人間失望至極,那麼我可就要與先生打個賭了。”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彆人不行,與你齊靜春打賭,可以。”
所以那位讀書人,在齊靜春離開後,見也不見那位亞聖一脈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終,彩衣國那邊,最後一次相逢,也是最後一次離彆。
齊靜春對一位少年笑著說,最後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齊靜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緩緩道:“小師弟,辛苦了。這麼大的擔子,被我親自放在你的肩頭,對不起。”
那一刻,少年隻是傷心打拳。
並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齊先生,淚流滿麵,滿是愧疚。
這一年春。
中土神洲。
白澤離開了那座雄鎮樓,主動來到了儒家正宗文廟。
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仗劍遠遊,亦是風流無雙,任你天下任何劍仙,無人能敵。
而寶瓶洲,有個年輕人,坐在馬背上,竟是睡著了。
隴上花又開,先生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