璞境的宗字頭一把手,遇到個敢這麼不知死活的元嬰境,不說當場打殺,也該將其驅逐出境了。
所以納蘭彩煥後來說她是典型的紙麵修為,竹篾境界。
雲簽也不惱,納蘭宗主說的是事實。修道當真就隻是修道,與人切磋或是搏命的鬥法一途,雲簽確實一塌糊塗。而且納蘭彩煥當時還說了句怪話,讓雲簽其實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與人廝殺一事,她沒有想象中那麼羸弱不堪,隻需一而再再而三,次數多了,經驗豐富了,你
雲簽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此道高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玉璞境可敵仙人而不落下風。
雲簽聽了,也沒上心,不敢當真,隻當是納蘭宗主的幾句寬慰之語。
納蘭彩煥坐在居中的宗主位置上,打著哈欠,聽著下邊的議事,她實在是提不起精神。
都是掌律雲簽和泉府的頭把交椅,在那邊談事情。
田粟這撥“功勳”,一個個的,不是新納了如夫人、辦了喜酒的,就是最近身邊多出幾位貌美侍女的。
都是某些想要投靠雨龍宗門派的孝敬。不是送錢便是送女人,或者都送。
納蘭彩煥看了眼那個雨龍宗的四把手,首席供奉田粟,後者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而且目不斜視。
如今這個老色胚算是徹底老實了。
隻因為作為新任宗主的納蘭彩煥,前不久大駕光臨,主動做客羽仙島,一照麵,她都沒寒暄半句,那位作為東道主、著急忙慌趕來迎接的老元嬰,就挨了一劍。
納蘭彩煥問了一句,懂了嗎?
老元嬰穩住身形,思量片刻,默然點頭。
納蘭彩煥再問一句,給你個機會,要不要退出雨龍宗譜牒?
老元嬰問是活著離開,全身而退,還是死了退出,譜牒勾銷名字。
納蘭彩煥沒說話。
老元嬰便說自己願意留在雨龍宗一百年,不收俸祿。沒跟新宗主表忠心,也沒說什麼豪言壯語。騙不了納蘭彩煥的。
納蘭彩煥的生意頭腦,不是一般的好。隻要是個能夠一直賺大錢的,就一定笨不到哪裡去。
最後納蘭彩煥笑眯眯提醒對方,以後再敢在祖師堂議事期間,朝著咱們雲簽掌律流哈喇子,眼神使勁朝她的領口裡邊鑽,就把你的三條腿都剁掉。
老元嬰隻說一句絕對不敢了。
納蘭彩煥大笑不已,說你不用與我保證什麼,反正就是隨手一劍的小事。不如跟你褲襠裡的老弟發個誓,不會害它被剁掉喂魚。
當時身為舊碧玉島的掌律祖師,也是跟著田粟一起跑路避劫的得意弟子,此人就隻能是旁觀。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他一個小小金丹,哪敢為師尊仗義執言半句,半句害死自己,沒說出口的半句,害了師尊。
等到納蘭彩煥禦劍離去,足足過了一刻鐘,金丹修士依舊不見師尊挪步,便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師尊?”
田粟沒說什麼。
師尊的心態好啊,始終神色自若,臨危不亂,不愧是元嬰境瓶頸的一方霸主。
金丹便問道:“那邊的劍修,都這樣嗎?”
田粟輕輕咳嗽幾聲,笑道:“也不全是。”
“論奸猾和膽識,跨洲渡船的話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們尚且油不過那個他,更狠不過他。”
據說當年在春幡齋,第一個死的,不是那撥鬨事的船主、管事,差點就是屬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的某位女子劍仙。
而這位女子劍仙,就是納蘭彩煥,差點一劍砍死老元嬰的新宗主。
見那徒弟一直傻愣著,田粟歎了口氣,“趙存,彆愣著了,為師受傷不輕,扶一把。”
金丹趕忙低頭彎腰,伸手攙扶師尊一起走回府邸。
離開渡口,走近府邸,田粟突然滿臉憤恨,忍不住輕聲罵了一句,“納蘭賤婢,壞我好事!”
金丹嚇了一跳,趕忙提醒道:“師尊小心些。”老元嬰喟歎一聲,滿臉失落神色,喃喃道:“趙存,為師修行水火雙法,你是知道的,你卻不清楚,雲簽那娘們,極有可能學會了一門雨龍宗的不傳之秘,若是與她雙修,為師就有可能打破停滯百多年、卻始終雷打不動一般的元嬰瓶頸。否則為師跑來這邊做什麼,碧玉島都沒了,去桐葉洲,彆說當個憋屈的首席供奉,直
接開山立派,給某個王朝當個國師,不是更逍遙?”
先前那道劍光看似直奔雨龍宗,毫不拖泥帶水,不管是與納蘭彩煥這個名字,還是今天的遞劍,人與事,是很契合風格的。
實則真身隱匿在一小片雲霞中的納蘭彩煥眯起眼,思量片刻,點點頭,大致可以確實田粟也就是個色膽包天的貨色。
幾句嘴花花的調戲言語,就把雲簽這個傻娘們給嚇到了,一點都沒有較真的想法。
納蘭彩煥可信不過這個去而複還的老元嬰。
不是說他貪生怕死,怕死的練氣士,浩然天下茫茫多,不差他一個。
起早貪黑。奔波勞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但是絕對不能暗中勾結蠻荒畜生,這是納蘭彩煥的底線。
祖師堂議事結束,反正都是內定的結論,誰敢有什麼異議。
納蘭彩煥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隻留下了掌律雲簽。
雲簽見宗主不說話,就陪著發呆。
怔怔出神,沉默許久,納蘭彩煥想起一事,“聽沒聽說過洗冤人和西山劍隱一脈?”
雲簽搖搖頭,聞所未聞。
納蘭彩煥皺眉道:“當年在金甲洲,有個劍修找到過我,想拉我入夥。”
她與雲簽大致介紹了洗冤人和西山劍隱是做什麼的。不管怎麼說,雲簽這婆娘,總有一種傻人有傻福的鴻運當頭。
雲簽聽過之後,疑惑道:“聽上去很不錯啊,一本萬利的買賣,交換消息,互通有無,宗主當時為何不答應他們?”
她再不懂生意門道,也還是知道一個粗淺的山上道理,一條新開辟出來的財源,往往最早來自某個消息。納蘭彩煥譏笑道:“我是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不管跟誰做買賣,隻認得一個宗旨,任何好處,都是要付出同等價格的。不在錢上計較,就要在人情上結賬了。今
天從誰身上占著的便宜,很容易就是明兒還回去的虧。他們越是不談錢,我就越心慌。”
“所以我就問他們怎麼不去找齊廷濟和陸芝。”
“對方說是沒意義。我嘴上當然表示理解啊,心中開始罵娘,好嘛,覺得我境界低,好騙是吧?還是以後賴賬,覺得我沒轍?”
“我再問他們找沒找米裕。那人也算實誠,說暫時沒找,將來有可能會直接找到那位年輕隱官。”
說到這裡,納蘭彩煥笑嘻嘻望向臉皮最薄的自家掌律祖師,不曾想發現對方也在用一種玩味眼神打量自己。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好嘛,雲簽掌律都曉得在男女一事上挑釁自己了。
雲簽微笑道:“納蘭宗主,還喜歡他嗎?”
納蘭彩煥咬牙切齒道:“喜歡這種床上床外都是繡花枕頭的銀樣?槍頭做什麼。”
雲簽愣了愣。
納蘭彩煥擺擺手,“老娘可沒跟他滾過被單,聽來的小道消息。”
納蘭彩煥跟米裕是一個輩分、差不多年齡的劍修。這就很麻煩了。
若是比米裕年紀小個大幾十年、百來年的,可能還好些,那會兒米繡花的綽號,已經爛大街了。
對米裕動心,至多就是垂涎米裕那張臉,饞他的身子。
納蘭彩煥卻是不同,她當年永遠要比米裕低一到兩個境界,追趕不及。
直到米裕烏龜爬爬躋身了玉璞境,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之前,也才是元嬰境。
等都到了浩然天下這邊,納蘭彩煥終於躋身了玉璞境,不料很快就得到消息,那家夥也破境了,竟然是一位劍仙了。當年在春幡齋,在門口擺了張做做樣子的賬房桌子,其實每天無所事事當門神的米裕,對當時還是個小金丹的韋文龍,都沒什麼架子,在那避暑行宮,對上那些損人很有一套的年輕劍修,更是擺出誰說他十句、他回一句就算輸的架勢。唯獨在納蘭彩煥這邊,米劍仙都是從來不假顏色的,板著臉擺大譜,朝夕相處,看都
不看她一眼。要說談正經事,查賬對賬,米裕還臭著臉,故意不理她,納蘭彩煥心裡邊反而好受些,問題在於他在這些事上,很認真,甚至還會主動跟她請教學問……納蘭彩
煥怎能不咬牙切齒,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真不把老娘當回事啊。
當年在劍氣長城,罵米裕最多最凶最沒有忌諱的,男子肯定比不上女子。納蘭彩煥,在戰場上出劍狠辣,罵米裕更是不遺餘力。
據說米繡花的綽號,最早就是納蘭彩煥給取的。不是喜歡醉臥雲霞嗎?你就是繡花枕頭一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求之不得,既然愛而不得,由愛生恨與憎。
納蘭彩煥再心高氣傲,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年出劍學米裕。
又何止是她一人模仿,那一代的年輕劍修們,不管男女,幾乎都喜歡學米裕的那種出劍方式。
“地仙兩境的米攔腰,彆有一種劍仙風采。”
這句話,是老劍仙陳熙親口說的。
當時的聽眾當中,就有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當然聽進去了,況且米裕的出劍殺妖,積攢下來的戰功,有目共睹,而且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當時就已經是劍仙。
這門親事,怎麼看都是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米裕與納蘭彩煥,男女雙方皆有才貌。
納蘭彩煥晃了晃腦袋,不想這些糟心事了。
雲簽起身告辭。
納蘭彩煥笑嘻嘻道:“雲簽啊,你想要躋身仙人,我倒是有個建議。”
雲簽已經掠出祖師堂,身姿曼妙,衣帶當風,行雲流水。
雨龍宗所在,屬於南海水域。
與那南海水君府,也沒什麼主從關係,神號皎月的水君李鄴侯,雖然沒有親臨雨龍宗,但是派遣了禮製司主官神女來過這邊。
東海水君府裡邊,納蘭彩煥倒是有點門路,當年她自稱是倒懸山水精宮的譜牒修士,跟一個昵稱阿嫵的扶搖洲本土女修,名叫宮豔,合夥做過生意。
如今宮豔搖身一變,發跡顯貴了,當上了東海水府君校書司的一把手,這在浩然山水官場,算是一個頭等美官,清貴得很。
關鍵是同時宮豔還兼著巡檢司的差事,卸任讓賢之前,宮豔可謂是虛、實權柄都在手的大人物了。
雲簽愈發確定自己讓納蘭彩煥當宗主,是一個最明智的選擇。
納蘭彩煥隻看商家典籍和賬本,雜書讀得不多,對那位扶搖洲山上公認“尤物”,隻覺得一個詞彙,正好拿來形容宮豔,飽滿。
如今再看眼前這位自家掌律,讓女子見了都要我見猶憐的清瘦佳人,便覺得雲簽與宮豔,嘿嘿嘿。
邵雲岩和酡顏夫人,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必須是不收薪俸的那種。
做買賣,打算盤,納蘭彩煥自認劍氣長城第三,都沒人敢跟自己爭第二。
誰是第一?當年春幡齋和梅花園子是怎麼沒的?一張涼席都給你卷跑嘍。
拜劍台的小賬房納蘭玉牒,按輩分,小姑娘得喊納蘭彩煥一聲祖師奶奶。
小小年紀,都已經學會跟隱官大人做買賣了。落魄山幾條主要財路的某些分支,小姑娘都是有參股分紅的。
雖說數額不大,但是能夠跟那個家夥
納蘭彩煥佩服不已,家族未來的頂梁柱啊。
當年納蘭彩煥得了年輕隱官的授意,約等於“領了一道避暑行宮頒布的法旨”吧。
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大搖大擺去往扶搖洲,臨時接管了一座群龍無首的山水窟,期間認識了個不錯的生意夥伴,女修叫宮豔,玉璞境。
她掏空了山水窟的家底,彆說是財庫與秘境這類必須刨地三尺的存在了,就連祖師堂的二十多把椅子,都沒能逃過一劫。
甚至是那些個山上秘製的痰盂,女修們專用的馬桶,都給納蘭彩煥轉手賣了,全部換成真金白銀神仙錢!
賺錢嘛,不磕磣。
納蘭彩煥還認識了一個當時負責對接山水窟財務的文廟君子。正是如今淶源書院副山長的高玄度。
也不是賣多少掙多少,就全部歸納蘭彩煥的,她隻收取兩成利潤。即便如此,那也不老少了。
所以她還是很有乾勁的。
之後納蘭彩煥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在哪裡不能做買賣,如今不談私房錢,隻說她手頭便有六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
雲簽離開祖師堂,暫時也沒有修行煉氣的心思,她就開始在祖山散步起來。
作為雨龍宗的祖山,說是兩座對峙的島嶼,其實單獨摘出一座,都要比許多小國京城還要占地規模更大。
先前納蘭彩煥自作主張,替她收了個親傳弟子。
是個手持玉牌的少年。納蘭彩煥代為轉交的拜師禮,就是一塊無事牌樣式的玉牌。》)
一麵篆體刻四字“劍氣長城”,一麵楷書“浩然天下”。
而劍氣長城這麵,還有小篆銘刻“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既然是拜師禮,如今這塊“無事牌”便是雲簽的物件了。
雲簽喜歡下意識微微皺眉,總是這般多愁善感。
當年偶然從水精宮來此參加議事,一路上豈會如此冷冷清清,以前是躲著人,如今是遇見個人都不容易。
她的師姐,也就是當初將她趕去倒懸山掌管水精宮的宗主。隻在一件事上,輸給了百般看不起的師妹雲簽。除了開山祖師,和一位與蛟龍溝簽訂盟約的中興之祖,在她們之後,時隔千年之久,隻有雲簽學成了雨龍宗的“芙蓉暖帳,雲雨境地”。確是不傳之秘,每一代,
隻會精心揀選二三人,口傳秘授。一年之內學不成,就會被消除記憶。
其實雨龍宗的那位開山祖師,曾經訂立下一條規矩,將來不管誰當上宗主,若是此人無法修成此法,那麼隻要誰修成了,就可以立即擔任宗主。
但雲簽是難以啟齒。而那位師姐,則是不願讓位。
師姐妹兩個,就心照不宣,一個假裝沒學會,一個當你沒學會。
雲簽幽幽歎息一聲,海風拂麵,吹亂鬢角,她身上法袍被吹向一側,本就姿容傾城的女子,愈發曲線畢露。雖說宗門暫時人少,可因為宗主是納蘭彩煥的緣故,如今那些年紀都不大的譜牒修士,多數都是雲簽當年從水精宮帶走的嫡傳一脈,因為他們是在倒懸山修行,反而要比雨龍宗祖山修士見多識廣,閒暇時聊起劍氣長城的掌故軼事,津津樂道,是家常便飯。一些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也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很喜歡替劍
氣長城劍仙們排座次,往往誰都不服誰,爭得麵紅耳赤。
也有些聊那位年輕隱官的,資質好調侃資質一般的同門,喜歡說一句,出門在外,行走江湖,你是學年輕隱官,壓了十境啊?
資質不好的,真心覺得修道不易,功課辛苦。堅持不下來的時候,就想一想換上女裝、走出避暑行宮去戰場殺妖的隱官大人。
雲簽神色恍惚間,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
她回過神,趕緊一揮袖子,驅散那份雲雨跡象。
新宗主新掌律新供奉新譜牒,什麼都是新氣象的雨龍宗。
還是有幾個老人的,隻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這撥舊雨龍宗元老,連同田粟、趙存師徒兩位地仙在內,其實都坐了冷板凳。雨龍宗東北方海域,約莫千餘裡水路,有一座最大的藩屬島嶼,名為羽仙島。有此名字,好像是因為曆史上有得道之士這裡羽化升仙,羽化島修士在幾百年來,都是這麼認定的,師門長輩是這麼說的,師門長輩的長輩們也是這麼說的,其實年輕一輩的譜牒修士,誰都不信這套說辭,說的人都不信,就更彆提聽的外人了
。羽化島運氣不錯,那位白玉京餘掌教撤走了一座倒懸山,蠻荒妖族攻破劍氣長城入侵浩然之後,也許真是得了那位羽化飛升仙人的蔭庇,隻是被一頭大妖占據為私人府邸,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湧來再退回去,藏好神主離島避難的修士們,返回羽化島,收拾收拾,發現竟然還能湊合著用,與那座毀於一旦、最終淪為遺
址的碧玉島離得近,形成了鮮明對比。至於島主換成了田粟,其實相較而言,都是小事了。在那種飛升境都要紛紛隕落的大亂之世,他們這些一輩子都夠不著上五境門檻的,能夠活下來,可以避劫而
走,再返回舊山門,實屬不幸中的萬幸。遙想當年,宗門鼎盛時,雨龍宗在祖山之外,擁有二十七個藩屬島嶼,每一座需要與雨龍宗納貢的附庸仙府、門派,都建造有一座渡口,隻是每座渡口的麵積大小,按照能夠同時容納多少艘符舟來計算,雨龍宗那邊都有個“定額”,隻是每十年可增可減,據說每位祖師堂座位相對靠前的供奉,都掌控著一兩座仙島渡口的
“生殺大權”,不算在薪俸之內,美其名曰“冰敬”。
所以雨龍宗根本不需要跨洲渡船,隻需要跟那些跨洲渡船做買賣,靠收租一事,就能掙大錢。一座宗門,跟官場似的,連同祖山、藩屬譜牒修士們在內,再加上那些仙裔親眷,婢女雜役,加在一起,總數有三萬多人。都雨龍宗被分出了三六九等,總計有
二十二個台階,倒也算仙與俗,人人有盼頭。羽化島附近,就是那座質若碧玉的島嶼,盛產一種仙家碧璽,隻要買到,就能賺到。如果不是當地門派嚴格控製產量,打定主意,作長遠計,早就賺得盆滿缽盈了。這座碧玉島曾是雨龍宗藩屬門派中,首屈一指的大仙府。結果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湧入浩然,如蝗蟲過境,將碧玉島吃得一點不剩,光禿禿的,等到老元嬰
田粟帶著一幫徒子徒孫返回,就隻好搬去隔壁的羽化島了,對方門派,倒也識趣,樂得當個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副掌門。
作為師尊的愛徒,昔年碧玉島掌律祖師的金丹趙存,瞧見了遺址,最是悔恨異常。早知如此,還不如放開手腳鑿山開采了。
閉關養傷的田粟走出道場,不知為何,老元嬰有些心情煩躁,便出來散散心。
察覺到師尊的那股氣息,剛剛升任掌門的趙存趕忙湊近過來,不敢怠慢了師尊他老人家。
師徒雙方,一起登上山巔那座羽化台,登高遠眺,田粟望向蛟龍溝那邊。
雨龍宗與蛟龍溝,自古就是屬於在那種不遠不近、距離剛好的山上鄰居。
太近了,容易搶地盤,爭奪天地靈氣。太遠了,也就沒所謂鄰居不鄰居了。
遠親不如近鄰。再加上雙方大道相契的緣故,關係一直很好。去南婆娑洲行雲布雨的蛟龍,經常在歸途力竭而歇,也就是海上船戶所謂的疲龍墜海,雨龍宗練氣士,都會搭把手,幫忙運轉水脈,推波助瀾,漂回蛟龍溝。與
此同時,作為報酬,雨龍宗每年都有定額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手持通關文牒,有資格去往蛟龍溝深處,在那邊修煉水法。
趙存小聲問道:“師尊,有心事?”
隻是一開口,趙存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師尊差點被那婆娘一劍剁了,前不久又心灰意冷卸任了掌門,師尊若還沒有心事的話,就不是養氣功夫如何好,而是缺心眼了。
看來自己還是修心不夠,麵對那個氣勢淩人的納蘭彩煥,已經慌了陣腳。
田粟以心聲言語的:“沒什麼心事,為師隻是想起了一個好像運氣極好、就隻是差一點運氣的年輕人,那是一個心比天高、曾經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可憐蟲。”
趙存猶豫了一下,“師尊是說那雨龍宗嫡傳傅恪?”
傅恪,曾是雨龍宗曆史上公認資質、運勢最好、最年輕的金丹地仙。當然了,這小子的豔福,更是不淺。
畢竟是有希望成為雨龍宗第一位男子宗主的修道天才。
偎紅倚翠,大享齊人之福。任何一位雨龍宗的嫡傳女修,嘿。何況是兩位!田粟笑道:“他當年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準確說來是野心。瞧不起正陽山的仙子蘇稼,覺得她是一隻走地雞了。覺得有機會將那劍氣長城的羅真意,司徒
蔚然,一並擁入懷中。”
趙存錯愕不已,“這小子瘋了吧?”
在雨龍宗,你傅恪可以亂來,到了劍氣長城,你小子算個卵啊。
至於師尊為何會知曉這種密事。是傅恪親口說給師尊聽的,還是如何,趙存並不好奇,也絕不探究。
田粟竭力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老元嬰縮手在袖,手指搓動。指尖簌簌而落的,皆是劫灰。如年年野草,祛除不儘。
傅恪那小子,當年有句心聲,說對了一半。“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緊接著師尊說了一句話,讓趙存瞬間背脊生涼,四處張望起來。
田粟雙手插袖,神色淡然道:“既然是造訪羽化島,那麼來者是客,道友就不必藏掖了。”
天地寂靜,趙存膽戰心驚,片刻之後,趙存更是悚然,原來師尊田粟竟如“羽化飛升”一般,身形化作白虹,轉瞬即逝。然後便有一位頭彆玉簪的青衫男子,從一輪寶光流轉的月相中抬腳跨出,徑直來到羽化台,自顧自說道:“看來不是那個全椒山道士,不過多半是二十人之一了。
難怪不敢見我。‘田粟’,難道是雨龍宗的開山祖師不成?你覺得呢,趙掌門?”
趙存一臉茫然,心中驚駭萬分。這位神通廣大的不知名仙長,實不相瞞,我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
中土神洲,山海宗。
古話都說是那犬守夜,雞司晨。
雞鳴外天光欲曙,催促人間新婦起嚴妝。
大清早。
一個小姑娘,捧著那把一年到頭都會攜帶在身的心愛油紙傘。
走到海邊,碧空萬裡時分,找到老位置停步後,小姑娘依舊打開傘,蜷縮起來,好像躲在雨傘中。
一路看過去,可以看到寶瓶洲。哪怕看不見,但是家鄉就在那邊。
小姑娘念念有詞。
她的名字叫撐花,說是自己取的。
先是腰彆一根旱煙杆的宗主納蘭先秀,來這邊坐下,開始吞雲吐霧。
關於這位山海宗宗主的姿容,不知是誰給出的形容,“婦人之美,萬千言語,儘在此身。”
所以納蘭先秀自然是一位極好看的女子。
之後是少女模樣的女鬼飛翠,當年強行閉關,想要躋身仙人,結果渡劫失敗,隻得屍解為鬼物。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她之前的容貌,不算好看。如今便年輕漂亮多了。
撐花來自寶瓶洲大驪王朝的舊北嶽地界,是一隻自認勤勤懇懇、最務正業的小精怪出身。
有一天清晨時分,她在山路上閒逛,然後就被一個紮著長辮子的青衣女子撞見了。
之後小精怪就跟著那個特彆喜歡吃糕點、好像每天總是提不起精神的青衣姐姐混了。
小姑娘收起那把油紙傘,當成一柄鐵錘,使勁揮動,獨自在那邊念念有詞。
“轟隆隆,老君掄錘兒,熒惑添炭屑,嘿呦嘿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劈裡啪啦轟轟轟……”
撐花經常念叨這個,一旁兩位聽眾,早就見怪不怪了。
如果去掉那些小姑娘自己亂加的象聲詞,幾百字的內容,其實是一篇鑄劍口訣。
“山君老爺放個屁,動靜就會大如雷,炸死小精怪一大串,擺個燒烤攤兒賣點錢,換了錢來買糕點……”
飛翠聽著覺得有趣,笑問道:“撐花,今兒才思如泉湧啊,是你新編的歌謠?”
小姑娘停下動作,氣呼呼道:“是彆人教我的。背了好久,她說我如果背不下來,就把我吃了,不頂餓,但是塞牙縫。”
飛翠笑問道:“撐花,今兒怎麼不紮草人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忘帶了。”
納蘭先秀微笑道:“當局者尚且無所謂,你一個被她撿來的小姑娘,替她打抱不平作甚。”
小姑娘雙手叉腰,腮幫氣鼓鼓,“等著吧,與那壞蛋見了麵,本姑娘非要賞他一記老拳。”
飛翠忍住笑。
納蘭先秀咦了一聲,“先前見了麵,怎麼沒見你出拳?”
小姑娘疑惑道:“啥?”
納蘭先秀笑了笑,“沒啥。”
北俱蘆洲,清涼宗,屋簷下,賀小涼在此閒坐。
算計閉關破境的白裳不成,一場精心設伏的問劍,如果不是那個純陽道士出手,麵對飛升境白裳,賀小涼很難全身而退。
在這種事上,確實是賀小涼主動招惹的白裳,這種動輒斷人大道前路的山上廝殺,師尊陸沉、白玉京掌教的名號,嚇不住人的。
白裳就算當場宰了賀小涼,那也是賀小涼自找的,可算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場刀兵劫。
一向懶散的陸掌教再願意為弟子破例一回,其實都不好說什麼、做什麼。
前不久一道劍光直落,當場斬落了賀小涼的一截手腕。
接續斷腕一事,賀小涼耗時頗多,廢去的天材地寶,不在少數。
畢竟是一位十四境劍修的劍光。
接連兩事,都不順遂。
賀小涼卻並無半點頹喪神色,而且絕無作偽。
簷下懸有一串鈴鐺,走馬清風中,好似叮叮咚咚說般若。
有三個女弟子,她們的道號分彆是青崖,打醮,甘吉。
她們聚在一起,陪著師父一起悠哉悠哉打發光陰。
道號甘吉的年輕女冠,一直覺得師父偏心,道號取得不好聽就算了,當年連拜師的回禮都那麼潦草馬虎。
給兩位師姐的,不是那頭七彩麋鹿,就是一件咫尺物。結果就送了她幾個市井坊間都不值幾文錢的橘子!
青崖初見,打醮山渡船又見,北俱蘆洲海濱再見。
一艘嶄新跨洲渡船之上,作為新任大管事的賈晟,捎帶上了身為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
一般來說,得有個元嬰境坐鎮渡船,當然,若有玉璞境,那是最好。
賈老神仙是目盲心明,極有眼力勁的。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賈道長真去了公門修行,容易當上那種每天點卯、批條子的。
當然以賈晟如今的境界,早就修成了心目通。
於是賈老神仙擺下一桌佳肴,趁著酒勁,便問米首席,以後有無為渡船保駕護航的興趣。
米裕一聽就來勁了,說怎麼沒有興趣,必須有啊。在船上,不也能開啟鏡花水月。
賈晟說這艘渡船,卻不是去北俱蘆洲,是要走南婆娑洲、雨龍宗蛟龍溝和扶搖洲這條航線。
米裕愣了愣,再一思量,覺得還是挺不錯的。
就像天師趙回到了一趟龍虎山。
火龍真人也從蠻荒返回北俱蘆洲,破天荒封山一場,讓那些道士、道童們都先搬往彆處山頭。
為了表示此次閉關的鄭重其事,從弟子張山峰屋內拿來一張蒲團,老真人坐在上邊,剛坐下,就又去彆處屋內找了壺酒過來。
有些自家修行事,很難與晚輩言。
通衢鬨市中覺死寂,山穀幽靜反成喧鬨。
既然道號火龍真人,又是龍虎山上一代外姓大天師,精通火法與雷法,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
事實上,老真人是火法,雷法,水法。三絕頂。
大日懸空,陽光灑落人間,但是在老真人眼中,卻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滂沱“火雨”。
上道下矣。
吾道成矣。
皚皚洲不過是新近多出兩位十四境,就敢跟貧道搶個“北”字?!
有本事單挑啊。
寄來一封下山寄給上宗的家書,署名盧白象。
老廚子捏著鼻子打開書信。
中嶽掣紫山的神君晉青,他雖然跟魏夜遊、還有陳山主,關係都很一般,但是與譜牒在落魄山的盧白象,卻是關係極好。
盧白象的兩位親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他們在那邊早就有了自己的門派。
但是朱斂沒想到盧白象臉皮這麼厚,說是他新收了一撥弟子,邀請山主去那邊坐坐,隨便教幾手好拳。
朱斂便直接回信一封,你先與晉神君問清楚,咱們山主到了掣紫山地界,需不需要準備禮物,會不會參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中嶽夜遊宴。
落魄山中,集靈峰路上。
那條取名為韓盧的騎龍巷左護法,始終沒有煉形,每天就是在小鎮街巷和漫山遍野閒逛。
今天它陪著右護法一起巡山。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耍了一手酣暢淋漓的瘋魔劍法。
聽裴錢說過,江湖上有個幫派,很無敵,名字就叫天橋派。
最厲害的地方,是隻要一出拳,再擺上一隻空碗,就能掙著嘩啦啦下雨似的銅錢。
新任掌門人。就是本護法了。
瘋魔劍法,絕世拳法,裴錢都教給小米粒了。誇她是奇才,拳法與劍術,小有造詣。
蹦蹦跳跳,快步走,高抬腿,以拳擊靴,身形回旋如陀螺,氣沉丹田,哼哼哈哈。
大聲朗誦秘笈上邊的口訣,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銅錢都到我的碗裡來!
左護法默默離開。
霽色峰山路間。一個黑衣小姑娘,一個白發童子,身高相當。
白發童子扯開嗓子,滿臉漲紅,振臂高呼,“隱官老祖,抽口旱煙,法力無邊!隱官老祖,喝點小酒,劍術通天!”
小米粒豎起大拇指。
哦豁哦豁,還挺押韻。
趁著隱官大人不在,編譜官趕緊表一表忠心。
什麼?隱官大人在場的時候為何不表?好問!那算啥表忠心,那叫溜須拍馬!非我輩鐵骨錚錚豪傑作為。
對吧,右護法大人?
暮春時節,草長鶯飛,山花爛漫。她們來到一處幽靜地方,道路兩邊都是桂樹,蹲在樹蔭裡,交頭接耳,嗑著瓜子,閒聊起來。
等到春風喊來夏季,夏天再喊來鄰居,等到此地叢桂秋時著花,芬芳撲麵,香聞數裡,悠然步行其中,恍入金粟世界。
扶搖麓道場中,陳山主正在伏案默默刻字。老觀主站在旁邊,一手負後,一手拿著塊青磚,點頭讚賞道:“陳道友憑這一手純熟館閣體,若是參加科舉,可以金榜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