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楷在做皇子的時候,曾跟著李唐學習畫技。他此刻對於“大斧劈皴”運用,跟老師李唐完全不同,更加肆意放浪,完全不講法度,也不注重細節。
如此種種,都跟當下的畫壇背道而馳。
除了具體的畫法,趙楷還在畫紙的左上部分大麵積留白。隻在巨大的空白之間,畫一輪極小的墜落的黑日做點綴。
雞鳴聲傳來,趙楷寫下“艮嶽”二字,又署上自己的姓名。
他從腰間摘下印章,扔在畫桌上說:“蓋上。”
說完就不管不顧,揮臂把飯桌上的杯碗掃開,整個人躺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杯碗落下,哐當當碎了一地。
房門突然被推開,張放問道:“畫完了?”
小廝正在落印,回答道:“畫完了。”
張放說:“再取二十支蠟燭點上,這些蠟燭有一大半都燃儘了。”
屋內重新變得光亮起來,伴隨著趙楷並不響亮的呼嚕聲。
張放和謝雲雲,圍著這幅大寫意仔細觀賞,眼睛裡全是震驚之色。
整幅畫的構圖中心應該是樊樓,但焦點卻是右上角的艮嶽。
艮嶽顯得出奇挺拔險峻,開封城內的一座人工小山,竟然畫出了巍峨華山的感覺。外形和比例都不像艮嶽,但一眼又能夠認出是那裡。
開封城內的宮闕和廂坊,全然成了烘托艮嶽的背景板。
那些建築甚至找不出明顯的線條,東一團墨,西一團墨。隱約可以看出,哪裡是皇宮,哪裡是樊樓,哪裡是鐘樓,哪裡是橋梁……
蒼涼,冷峻,甚至帶著幾分鬼氣!
這不是富庶繁華的開封城,更像是另一個時空,遭遇靖康之難後的人間鬼蜮。
尤其是大片留白之間的那輪黑色落日,仿佛散發著無儘的黑色光芒將整個開封給籠罩。
張放嘀咕道:“俺怎看得背心發涼?這畫的是開封城嗎?”
謝雲雲指著酣睡的趙楷:“或許是他眼裡的開封。”
張放說道:“這幅畫必須買下來,但不能私藏,更不能流落民間,應當獻給官家決定是否毀掉。”
一直坐到墨跡全乾,張放拿出二百貫寶鈔,交給謝雲雲說:“這是畫錢,等酒醒了再給他。這幅畫俺帶走了,送去洛陽麵聖。”
謝雲雲屈身行禮:“五郎慢走。”
……
數日之後。
朱銘看到了這幅《艮嶽》,感慨道:“此人已心如死灰了。”
張放說道:“陛下,趙楷經常在醉酒之後,說一些大不敬的瘋話,被開封府抓進大牢關了好幾回。如今又把富庶安樂的開封,畫得這般鬼氣森森,必然是心懷怨懟在詛咒大明!”
朱銘說道:“不必小題大做。我煌煌大明,難道容不下一個失魂之人?隻要他不作奸犯科,便沒有懲治的必要。你花了多少錢買畫?”
“二百貫。”張放回答。
朱銘說道:“去領取三百貫錢,這幅畫就當我買下了,送去翰林畫院讓畫師們開開眼。”
張放不是來告狀的,也不是來賺錢的,他就想見一見皇帝,讓皇帝記住自己這號人而已。
既然皇帝都說無所謂,張放也不再講壞話,樂嗬嗬的領錢離開皇宮。
次日,翰林畫院。
一大群禦用畫師,圍著《艮嶽》嘖嘖稱奇。
他們才不管什麼鬼氣森森,隻研究趙楷使用的那些技法。
馬賁(馬遠的曾祖父)指著開封城內建築說:“此人的畫法愈發離經叛道了,但潑墨與枯筆結合得妙至顛毫。用太上皇的原話來講,就是空間感和層次感。反正我做不到,恐得再練十年。”
張擇端連連搖頭:“我一輩子也學不來,完全就是兩個路子。”
張擇端屬於正統寫實派,擅長工筆畫,同時又融合一些小寫意技法。
趙楷這種風格,是在明代才成熟且流行的大寫意。唐宋五代也有此類風格,但沒有形成流派,也沒有出現大畫家。
其實趙楷這幅畫也不成熟,處於繼往開來的探索階段,但足以帶給翰林畫師們巨大的衝擊。
在寫實派占絕對主流的當下,突然弄出一副大寫意,而且把開封城畫成鬼蜮,沒點精神病還真搞不出來!
寫實派講究規矩和師承,這幅畫如果換成正常人來創作,估計還要受到他們的集體打壓。
但誰願跟一個精神病人計較?
他們隻覺得有趣,圍著《艮嶽》反複研究,漸漸有人拿來紙筆開始模仿。
就連張擇端也在研究模仿,想搞清楚趙楷是咋畫出來的。
大寫意畫派,估計會提前幾百年興起。
而精神病人趙楷,此刻還在開封街頭睡大覺,等錢用完了再畫一副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