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點都不給陸提學留麵子,而且有背地裡說人壞話的嫌疑。
當然,閔文蔚此言出於好意,他覺得朱銘是可造之材,害怕朱銘被陸提學帶歪了。
朱銘再次作揖:“晚輩謹記。”
然而,閔文蔚還在好為人師,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你來書院求學,應當謙虛謹慎。不論詩詞寫得多好,不論經義解得多妙,也切不可狂妄自大。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是少年應有的風發意氣。但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卻是過於自負了,須戒驕戒躁啊,否則必蹈傷仲永之覆轍。你可記住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朱銘已經快要忍不住了。
鄭泓和他那三個室友,此刻全都低頭憋笑。
他們隔三差五就要被罵一頓,見到彆人也遭訓斥,不禁幸災樂禍起來。
閔文蔚其實也沒啥壞心思,他誤以為朱銘是來求學的,劈頭蓋臉便是一通訓誡。還故意曲解那首詩,在雞蛋裡挑骨頭,一來可以打壓朱銘的銳氣,二來也是在展現自己的威嚴。
他的教育理念,是老師要有無權威,而學生不可驕傲自滿。
見朱銘不再說話,閔文蔚厲聲喝道:“可是心裡不服,覺得俺說話太重?又或者,你還認可陸提學的言論?若是不服管教,立刻便滾下山去,洋州書院不收心思奸邪之徒!”
陳淵忍不住皺起眉頭,他不喜歡這種教育方式,學生應該耐心引導才對,哪有一來就苛責斥罵的?
而且,不聽你的話,就是奸邪之輩?好大的威風!
陳淵因為父親和叔父的遭遇,對官場已經徹底失望。他立誌傳播洛學,從南劍州一路北行,在北方轉了一圈,又要借道漢中前往四川。沿途都在講學,既能賺到路費,又能傳播自己的思想。
受洋州書院邀請,他本打算講學三月。
但與閔文蔚多日交流,發現此人是個榆木腦袋,根本無法進行深入交流。
而且,有些自以為是,永遠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朱銘的感受差不多,決定明日便下山。
如果朱銘對閔文蔚有所求,他肯定想方設法化解,把這糟老頭子哄得開開心心。但他無所求啊,何必還要留下來受鳥氣?
聽到朱銘一直挨訓,田彪雖不懂主辱臣死的道理,卻也已經怒火中燒,可他嘴巴笨拙,不知道該怎麼幫忙罵回去,隻惡狠狠瞪著對方。
白勝卻是個牙尖嘴利的,指著閔文蔚破口大罵:“你這老學究好不曉事,俺朱大哥是哪樣人物?來你這鳥書院,那是看得起你!陸提學都說俺大哥是才子,你有陸提學官大嗎?俺大哥還能帶兵剿賊,你這樣子的,一隻手就能打死十個!都不用朱大哥動手,卻來與俺比劃比劃,今天誰打輸了誰是孫子!”
此言一出,眾皆無語,還有點……想笑。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堂堂山長不可能跟潑皮對噴。
閔文蔚被罵得有些懵逼,他哪裡受過這種侮辱。而且他不覺自己有錯,管教學生就該這樣。當下怒急大喝道:“滾!”
朱銘依舊雲淡風輕,而且還彬彬有禮,彎腰作揖道:“晚輩雖略通辭章,但對經義還認識淺薄。這些日子讀論語,有兩句不知其義,今天遇到山長,正欲當麵請教。”
閔文蔚壓住怒火:“有何疑惑,儘管說來。”
朱銘說道:“請問山長,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還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此兩句何解?”
“此兩句出自論語學而,便是……”閔文蔚本來打算解釋經義,猛然間反應過來,冷笑道,“你是在借孔夫子之言教訓俺?說俺對你不了解,卻一見麵就訓責於你?說俺沒有識人之明,同時還沒有自知之明?你還自比君子,暗諷俺是小人!”
“不敢,晚輩隻是想請教學問。”朱銘拱手長揖,表現得非常禮貌。
陳淵站在旁邊微笑不語,他覺得朱銘很有意思,小小年紀就能引經據典,綿裡藏針把閔文蔚給反教訓了。
僅從剛才的言行舉止來看,六十多歲的書院山長,已被這十多歲的少年比下去。
學問深淺且不說,主要氣度涵養問題,閔文蔚高高在、喜怒於色,朱銘卻舉止謙恭、有禮有節。
朱銘繼續窮追猛打:“再請問山長,不遷怒,不貳過,此句又該何解?晚輩六歲學論語,而今十六歲亦不通,資質實在駑鈍,還請山長解惑。吾不知山長與陸提學有何嫌隙,但陸提學是陸提學,晚輩是晚輩。遷怒貳過,似非君子所為。”
“好,很好!”
閔文蔚已經氣得發笑,他活了大半輩子,竟然被人用論語反複教訓。
朱銘在罵他是小人,而且還不帶半個臟字!
朱銘又對白崇彥拱手說:“雋才兄,我聽說洋州書院是文萃之地,所以想要來這裡領略一番。而今已領教到了,洋州書院,不過爾爾。書院山長,更是心胸狹窄之輩也。告辭!”
“站住!”
閔文蔚怒道:“想來就來,想走便走,你當這裡是什麼?”
朱銘轉身問:“山長還有何賜教?”
閔文蔚被這句話問到了,是啊,自己還能有啥賜教?
難道自己一把年紀,還要親自下場跟少年人辯論不成?辨輸了,顏麵掃地辨贏了,也沒啥好處。
朱銘重複道:“請問山長還有何賜教?”
陳淵站出來轉移話題:“吾兩日之後,要在書院講學,小友可願聽一聽?”
“在下是鄉野俗人,怕在此停留太久,汙了書院的尊貴。”朱銘陰陽怪氣道。
閔文蔚沒再說話,他現在自恃身份,不願與一個晚輩計較。
陳淵笑道:“哈哈,有學問便是尊貴,小友儘可留下來聽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