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碼頭,一艘官船等待多時。
朱銘乘坐馬車抵達,帶著親隨一起上船。他被要求進艙,不得隨意走動,親隨們則在甲板等待。
約莫過了三刻鐘,又來兩個犯官。
一個叫盛升,在寧陵縣做官時,租賃民宅不給房租,甚至還有霸占屋宅的征兆。繼而跟房東起衝突,讓隨從把房東打得昏死。等房東醒來,又一劍刺傷其大腿,紮到大動脈流血過多而死。
一個叫李恪,原為歙州知州。方臘剛打過去,李恪就棄城而逃,且一路逃過了長江。
這就是大宋寬待士大夫。
盛升殺人霸屋,受害者還是富戶。
富戶的家人,上訴多年無果,盛升卻屢次升遷做了京官。
直至蔡京下台,王黼開始翻案,借機排擠蔡黨,這才把陳年舊案翻出來。
殺人霸屋,不用償命,不用刺配,不戴枷鎖,甚至不必編管,隻被押送回老家。這還是當朝宰相在刻意打擊,竟也不能處罰得太重!
一個縣裡的富戶,死了就死了,進士出身的官員,肯定用不著償命啊。
李恪就更離譜,身為知州卻棄城逃跑,放在明代有可能掉腦袋。
他之所以被處罰,是因為逃得太遠,而且不敢再回去。
杭州那一大票官員,也是棄城而逃。但他們隻逃到江東路,就趕緊組織鄉兵守城,阻止方臘繼續向北擴張。不但沒罪,反而還能升官。
兩浙路轉運使王複,丟了轄內幾十座城,不降反升,已做了都轉運使寄祿官升到五品以上。
“不是讓等幾日嗎?怎提前就走了?”盛升問道。
負責押解的軍士說:“有個要犯,上頭勒令即日出京。”
盛升好奇道:“哪個要犯?竟能讓官船提前出發。”
軍士閉口不言。
李恪回望京城,一聲歎息,跟在盛升後麵進艙。
三個追毀出身文字的犯官,就這樣在船艙內碰頭。
盛升雖然愁眉苦臉,卻還保持著風度,拱手見禮道:“在下盛升,原為戶部員外郎。”
李恪直接躺下擺爛,基本禮儀都不要了,搖頭苦笑:“鄙人李恪,歙州知州,被編管潭州。這位我認識,探花郎朱銘。咱們編管是罵名,朱探花編管是美名,人生際遇便是如此不同而又相同。”
盛升歎息:“我還好不用編管邊鄙之地,勒令回鄉不準再進京。”
正說著話呢,很快又進來一位。
這位自報家門:“在下鄧時,編管蘄州,見過諸位同仁。”
鄧時的罪名最重,提舉鑄錢監時,不但貪汙公款,還暗中私鑄銅錢。他以前是蔡黨,遭到王黼清算,直接被判處絞刑,罰銅買命改為編管。
這是高級官員的特權,隻須給足銀子,就能保住性命。
私鑄銅錢啊,潑天大罪。刺字不需要,流放不需要,戴枷不需要,除名編管即可。
就算朱銘真被判死刑,隻要不定為“十惡不赦”,就能花錢買命,屁事兒沒有離開京城。
否則朱銘哪敢弄險?
這段時間,被編管的官員極多,大部分屬於遭清算的蔡黨。
官船幾日一發,最多的時候,一條船能運走六七個犯官。
朱銘以為已經齊了,沒想到又來一個熟人。
李道衝走進艙內,見到朱銘,表情一怔,隨即苦笑抱拳:“朱太守,又見麵了。”
朱銘忍不住問:“閣下怎也進了囚船?”
李道衝歎息道:“被人告發棄城而逃。唉,同樣是逃跑,他們可以升官,我卻除名勒停編管偏地。六相公蔡攸也不幫俺說好話!”
鄧時忍不住抱怨:“我也給六相公送了錢財,卻還是被判絞刑,罰銅買命方可得活。六相公真是涼薄,一點也不顧念舊情。”
盛升冷笑道:“六相公早跟蔡相父子反目,如今是王黼的狗腿子,他怎會幫咱們說話?”
鄧時說道:“六相公實在愚蠢,逼得蔡相下台,他能得到什麼好處?還不如以前!”
盛升說道:“是官家厭惡蔡相,六相公才揣摩聖意。人家聰明著呢,怎麼可能愚蠢?唉,倒黴的還是我們這些人。”
朱銘坐在旁邊想笑,默默聽著一群蔡黨交流病情。
忽地,船身震動,官船已然離岸。
一個軍士將艙門打開,微笑道:“各位可以回房了。”
按照正常待遇,犯官自然不可能住單間,都是隨從在外麵交了錢的。
甲板上,站著犯官們的親隨,以及大包小包的財貨。
除了張鏜、李寶等人還有朱國祥的親傳弟子梁異。
梁異之前負責管理石炭鋪,順便打聽東京消息。
在朱銘進京之時,他就把石炭鋪賤賣了,銅錢全部兌換成銀子,隨時等著為朱銘交罰款買命。
朱銘回到自己的臥室,隨便打量兩眼,問道:“這間房花了多少錢?”
梁異回答:“足三百貫。”
朱銘感慨:“真夠黑的,得買多少糧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