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概的撤退很詭異,跟他的怯懦非常不符。
先讓民夫運糧後撤,再讓鄉兵徐徐撤退,最後才是廂軍和禁軍。並非一窩蜂的逃離,而是分為三天撤走,甚至可以說撤得秩序井然。
當鄧春、李進義過河追擊時,數十禁軍甲士站在山坳上,背後山林中隱約有旗幟飄動。
“追不追?”就連李進義都有些心虛。
鄧春也看不明白:“去把石先生請來。”
片刻之後,石元公一路小跑至此,同樣搞不清楚官兵虛實,隻能建議:“占據劍州城要緊,前後夾擊把劍門關拿下再說。”
黃概站在山上,看著義軍退回劍州,整個人虛脫般坐下。
這斷後阻截山道的數十禁軍甲士,全套盔甲確實屬於禁軍。但盔甲裡的人,卻是重金招募的壯士,也是黃概手下唯一的王牌。
他從成都的兵杖庫裡,翻出上百套步人甲,而且是帶麵盔的那種。
很多盔甲都朽壞了,僅修理出幾十套,再重新上漆塗色。
能不能打且不論,至少看上去挺唬人。
擔任軍中掌書記的成都府戶曹參軍李適,站在黃概身後說:“製使,賊兵已退,我們也走吧。”
黃概雙腿發軟,讓親隨將自己扶起。
他身後山林中,還真就有伏兵。但一個個士氣低靡,聽說可以撤退了,全都慌慌張張跑路。
李適問道:“製使,真要撤回鹿頭關?”
黃概咬牙切齒道:“成都那些大族,如果還不出錢出糧出人,我一路退回鹿頭關又何妨?大不了罷官除名!”
石元公搞得增兵把戲,黃概大概已經猜到了。
但普通士卒相信啊,官府信譽度太低,黃概越是認真解釋,士兵越懷疑他騙人。
黃概手下的兵,絕大多數來自底層平民。
他以為給足糧餉,再言語激勵,就能勉強拉去打仗。但一路設置的寨堡,全都不戰而逃,這讓黃概感到背心發涼。
高景山那邊,究竟有沒有獻出劍門關,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官兵丟失沿途寨堡,運糧通道被切斷,劍門和劍州的聯絡也斷了,劍門關已經變成一座孤城。
麾下士卒的糟糕表現,讓黃概根本不敢殺出城去,甚至繼續守城都毫無信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成都平原那些世家大族!
身為四川製置發運使,身為成都府路轉運使,黃概在最富庶的成都平原,居然征不到幾個兵,也征不到多少錢糧。
那些大族的理由也很充分,今年已經交足了糴米,還出過一次免夫錢,各種苛捐雜稅都在增加。他們不可能交第二次免夫錢,而且既然已交過一次,那就不能再征兵,因為免夫錢就是用來抵扣兵役的。
世家大族這樣做,同族的各個小宗,也有樣學樣對抗官府。
就連分出去的小地主和自耕農,也聯合起來抵製。
黃概又不敢暴力強征,否則漢中賊寇未除,成都平原就要亂起來。
必須逼得大族自己主動募兵!
……
“不好了,高副使勾結賊寇,帶著劍門關投降啦!”
“劍州失守,黃製使要帶潰兵退到鹿頭關!”
“鹿頭關若守不住朱賊就要殺進成都了。”
“那個朱賊殘暴得很,占下一城就殺人,要把富人全部殺光。”
“……”
亂七八糟的流言,在成都平原各州縣迅速傳播。
傳得如此快速,當然是黃概故意為之。他派出信使,到各州縣告誡官員守城,胡亂透露出一些信息,胥吏轉頭就把消息傳給士紳商賈。
那些世家大族,終於慌亂起來。
幾年前十萬瀘南夷造反,距離最近的時候,已殺到成都三百裡外。
官兵節節敗退的消息傳回,世家大族依舊置若罔聞,仿佛這些事情與他們無關。征收糴米和免夫錢時,也扣扣搜搜給一些,剩下的他們就不管了,而且還整天抱怨今年又加稅。
華陽縣郊,王氏祖宅。
主位坐一老者,名叫王仲鼇,論輩分屬於已故宰相王珪的族侄。
王仲鼇捋著胡子說:“朱賊作亂,已陷劍門與劍州,若武連、梓潼再失,就隻剩鹿頭關還能拒賊。以免成都生靈塗炭,吾等皆應努力,為官府輸送鄉兵與錢糧,否則在座諸位都桑梓難保啊。”
一個叫範峻的老者氣憤道:“還要輸送錢糧?今年交的錢糧可少嗎?夏糧胡亂加征絹帛,一等戶的地裡腳錢漲到500文。和買錢翻倍,和糴錢翻倍。和糴錢還不要錢,官府隻收糧食,另外再征收一次地裡腳錢。朝廷伐遼,征免夫錢,我範家子弟每人攤派40貫。”
“灌縣那邊疏浚都江堰,役夫在當地已經征了,免役錢居然收到成都這邊。還有彆的苛捐雜稅,林林總總幾十種,官府變著花樣收錢。這朱賊殺來,又讓我們交免夫錢,不但交錢還要幫忙征募鄉兵!哪有這般橫征暴斂的?對了,聽說官府還打算征收經製錢,這經製錢我範家說什麼也不交!”
“就是,官府征斂太過,”一個叫劉克仁的老頭說,“我劉氏分出的小宗子弟已然不堪重負,隔三差五到族裡借錢。借就是無底洞,不借就失了仁義,族老們天天被族人咒罵!”
又有叫武與時的老頭說:“我們武家,比不得各位家族興旺,好多年沒出進士了,族人田產也日漸減少。朱賊若殺來成都,武家是無所謂的,你們這些大族看著辦吧。”
“什麼叫我們看著辦?你武家還要從賊不成!”一個叫劉穎的老頭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