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稍待。”
朱銘讓這老頭兒坐下等著,親自那些劇本。
隻細看一個劇本,剩下的粗略翻閱。
全改編自曆史故事,內容比較正經,宣揚忠孝思想,也偶有諷刺現實的。這老先生的劇本,之所以在襄陽受歡迎,除了唱段寫得好,還加入大量俚語和笑料,可稱得上是雅俗共賞。
“寫得極好。”朱銘點評道。
張居厚一直都想求官,可惜除了創作劇本,他也沒有彆的本事。
估計是以為朱銘喜歡聽戲,張居厚連忙說:“老朽家中養著一些優伶,大元帥若是喜歡聽戲,不妨選幾個到府上候用。”
宋代的雜劇,屬於唐代歌舞劇和參軍戲的融合。
參軍戲類似古代小品,跟歌舞劇融合之後,奠定中國古代戲曲的基本形式。即有歌有舞,有唱詞有念白,後世戲曲都是宋元雜劇的子孫。
朱銘問道:“可否把雜劇寫得市井一些?”
張居厚說:“老朽的雜劇,已經寫得很市井了,所以襄陽百姓都喜歡看。”
朱銘搖頭:“我欲讓將士們看戲,既為軍中娛樂,又可聚攏軍心。還要教導將士知道忠義,教導將士們善待百姓。你可以理解為,雜劇要展現趙宋皇室昏聵無能,天下百姓都苦不堪言。我舉義旗,便是要帶著軍民過好日子。軍民是一體的,士卒來自民間,百姓過得不好,士卒就過得不好。士卒過得不好,百姓也要受兵戈之難。這些士卒,大部分來自鄉下,雜劇要寫得貼近農民。”
張居厚張張嘴巴,欲言又止,這要求也太高了吧。
整理措辭之後,張居厚說:“大元帥,老朽從小生活在襄陽城中,即便出城也是遊山玩水。對城中市井小民,老朽倒還熟悉得很,可卻不知道農民與農事。驟然為農民出身的士卒寫雜戲,恐怕難以下筆,寫出來他們也不喜看。”
朱銘問道:“老先生今年貴庚?”
張居厚回答:“五十有二。”
“身體可還健朗?”朱銘又問。
張居厚說:“還過得去,能吃能睡,能走能唱。”
朱銘說道:“那就請老先生去軍中走訪,采風記錄士卒的生活與遭遇。先寫兩部雜劇,一是漢中起兵,二是流民墾荒。要體現官府無道,百姓困苦,起兵造反是順應民意。還要體現在我父子治下,百姓生活得更好。最好還能有一些情愛,因為官府盤剝,有情人難成眷屬,就是生離死彆那種。”
“讓老朽去軍營跟士卒打交道?”張居厚覺得這差事很困難。
朱銘利誘道:“我會在大元帥府,專門設一官職,掌管軍中娛事。正五品!”
正五品?
張居厚明白朱銘是啥意思,隻要自己把事情辦好,這個職務就是他的。
“大元帥托付重任,老朽不敢推辭,必鞠躬儘瘁!”張居厚連忙起身作揖領命。
這老頭兒冒著風雪坐船北上去墾荒區,不但走訪軍營,還去跟墾荒流民接觸。
流民提供的素材最多,生離死彆的故事,根本不需要張居厚編造,每家每戶都被官府逼得死過人。
“你在家鄉可有意中人?”張居厚問一個京西北路來的農民。
農民陷入回憶,甜蜜和痛苦交雜:“俺十四歲的時候,跟村裡的杜二娘定了親。二娘比俺歲數小些,定親時才十一歲。定親以後,她看著俺就臉紅,還給俺秀了個荷包……”
這農民拿出荷包,已經破舊不堪:“二娘總是喊,四哥,四哥。說四哥力氣真大,挑得起好重的擔子。說四哥翻土麻利,種麥子比彆家更快。她說四哥……嗚嗚嗚嗚……”
講著講著,這農民開始聲音凝噎,繼而嚎啕大哭起來。
張居厚聽得也有些感傷,等農民哭泣一陣,問道:“杜二娘怎的了?”
“官府方田,說是蔡公相下的命令,”農民抹著眼淚說,“二娘家裡有幾畝薄田,不知咋就變成六十幾畝,官府還把她家變成三等戶。一年四季,不是這個稅,就是那個稅,六十幾畝田的賦稅,哪裡交得起?她爹先把田產賣了,給地主家做佃戶。可欠的賦稅還是給不起,被官差逼得賣女兒……”
“唉!”張居厚一聲歎息。
農民卻還在繼續講:“又過了四年,二娘回家了,一路討飯爬回來的。她的腿被主家惡婦給打瘸了,又害了重病,主家不給買藥,丟在巷子裡讓她趕緊走。俺已經另娶了妻,見二娘可憐,就偷偷拿吃的去看望她。老天爺保佑,二娘的病好了,她爹把她嫁給鄰村的老鰥夫。那老鰥夫對二娘很好,可積攢的錢財,都用來娶妻,日子過得艱難。又遇到大旱,老鰥夫帶著二娘逃荒……”
“俺當時也在逃荒,半路跟二娘遇到。她大著肚子躺在路邊上,瘦得跟柴禾一樣,兩條野狗還在啃她……就那樣啃她,一隻手已經啃完了,脖子也啃沒了半個……俺拿起棍子去打狗……俺……俺是她的四哥……哇嗚嗚嗚……”
農民無法繼續往下說,哭得撕心裂肺。
張居厚默默坐著,等農民哭完再問。
這種故事,他近幾天聽了太多,整個人的三觀都在重塑。
以前的張居厚,並不太關心農民,隻單純覺得他們辛苦,同時又愚昧無知。
現在展現在他麵前的,卻是一個個鮮活有感情的人,以及人世間無數的悲歡離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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