訕訕地與袁樵分彆,梁玉為掩尷尬,故意將臉扭到一邊,悄悄掀開了車簾的一角往外打量。
進京城與進縣城的程序沒有絲毫的分彆,第一輛車裡還是坐著那麼些人。與當初不同的是,當梁玉往外看的時候,梁滿倉、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將頭湊了過來。車窗小小的一角,擠了四顆腦袋,一看之下,四人都驚呆了!
他們被京師的繁華震懾住了!且不說那高大的城牆,抬起頭往上看,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筆直,路邊植槐,槐樹都有些年頭了,顯得格外的粗壯。路邊的坊牆整齊而、凝重,大街上,車馬人群川流不息。
進縣城是傍晚,進京城卻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麼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著,五顏六色,貧富都有,衣衫與小縣城裡有著明顯的差彆。自家身上的衣服還是張縣令給準備的,與京城的衣著比起來,也顯得村氣了。側耳聽聽,路上東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還是官話。街上漂亮的姑娘小夥子都比彆處的多些。
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梁玉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些,話也忘了講。
過不太久,梁家十幾口人被幾輛馬車拉到了一座坊門前。梁玉將車簾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麵三個字“永樂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給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興坊”。雖然隻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顯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著住的。梁玉心裡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來:都在京城了,還缺見麵的機會嗎?
進了坊內,裡麵也是整齊乾淨,車隊拐了兩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從車裡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聲佛:“有多大的門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這輩子能享到這樣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這處宅子看起來甚至不比縣衙的住所差。梁玉肚裡有了點墨水,給這宅子下了個評語——畢竟天子腳下,很有富貴氣象。
一家人進了宅子裡,又是一陣驚歎,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好了。梁家是鄉下人,鄉間有的是空地,房子卻不能隨意蓋。一則有規定,平頭百姓的房屋規模是什麼樣子的不可以違規,不能比官員貴人還顯大氣。二則也是財力有限,蓋不起。
梁家的曬穀場比這裡的庭院寬闊得多,若論房間的數量,房屋的規模,以及材質、鋪設,沒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與這處京城“豪宅”相比。
從梁滿倉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見過的最好的宅子就是縣衙的客所,那裡與這處“梁府”相比,也顯得寒酸得緊。在縣衙的時候,人人心裡沒底,到了京城,聽說這是自己家,頓時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亂轉,恨不能拿眼睛把這宅子給裝進去。人人心裡琢著這宅子該怎麼分、誰住哪間房。
陸誼等人還要複命,隻簡單說了幾句:“這些奴婢都是賜與府上的,東宮賜予金帛,後麵還有幾匹馬,是司空所賜。諸位暫且不要出門,明日會有人來教授禮儀。”
梁滿倉儘力認真聽了,拍胸脯保證:“郎君放心!我們在家等著他們來。”
等陸誼等人一走,梁滿倉也壓抑不住興奮了。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宅子前前後後都巡了一遍,接著在前麵正廳裡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來。作為一個合格的守財奴,他要第一時間掌握自己的財產。妻女兒孫,一個不少,很好。帶來的行李也都讓兒子們擔在正廳中央眼皮子底下放著了,很好。
然後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麼新鮮的詞啊!窮人家過不下去的時候把兒女賣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夢裡才有的事。梁家從來沒有過使喚丫頭,梁滿倉的新年願望是能雇幾個短工幫忙收麥子。現在不但有使女,還有門房,還有車夫,還有廚娘!點一點,一共十個人呢!梁滿倉一眼掃過去,也不知道要訓什麼話好,清清嗓子說出一句:“你們都是做什麼的?”
打頭一個中年男子看來很機靈,主動上前做了自我介紹,且介紹了各人的司職。梁滿倉順坡下驢,問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們先打掃屋子吧,都安頓下來。”梁滿倉說完,又頓住了,他從來沒有吩咐過仆人乾事,一時不知從哪裡說起為好。過了好一陣兒,到年幼的孫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來,梁滿倉才說出了下一句:“咱晚飯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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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奴婢們做的,幾十天以來,梁家也習慣了“飯來張口”的日子。常年半饑半飽的孩子們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覺得“新家”的夥食沒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隨即在梁滿倉的一道眼刀之下,腦袋上被母親們捏緊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靜音。
一頓晚飯吃完,梁滿倉親自安排了住處——他與南氏當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兒子們,各人帶孩子一個小院,六、八、九三個還未娶親的兒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邊的那個小院裡。
西小院與正院有一道拱門相連,小院往前還有一道門,梁滿倉巡視的時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飯便下令:“老大、老二,你們倆帶他們兩個(指了兩個年輕的男仆)把那牆根那點磚拿來,和點黃泥,把那道門給我砌死了!”
這樣,西小院就隻有一個進出的通道,出了院門就是正院。然後,梁滿倉又對西小院進行了布置,女兒小院正屋,這個沒問題,小院東屋,梁滿倉命令兩個兒子把全家的金銀細軟都搬進去。
謎底揭曉,西小院是他心裡的庫房,梁玉就是那個看倉庫兼管賬的。彆人家賬房在宅院前半部、門房的後麵,他家就關自己家後院。
處理完這些,梁滿倉才對奴婢的使用有了一點心得。南氏為他生了這許多兒女,是需要獎勵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親生的,於是分得一個小丫環伺候。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不管是看倉庫的,還是彆的什麼,都自己照顧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飯、掃地、紡線織布已經夠好了,還想要奴婢伺候?你們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個奴婢各有職司,或做飯燒水,或灑掃木工,隻聽梁滿倉的話,彆人支使不動。
非常滿意自己的決定之後,梁滿倉拍拍手,問梁玉:“玉啊,我咋聽說在這兒吃飯都要買菜買米哩?”
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訴梁滿倉的,梁滿倉對此大為不滿!
梁玉知道他問的是什麼,答道:“住城裡,他們自家不種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點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動手,鏟了,都種菜!哎喲,還得買二畝田……”梁滿倉的腦筋又動到了奴婢們身上,男仆都還算強壯,可以用來耕作,能省好幾個雇工。
王管家聽得目瞪口呆——親天,這是一群什麼人呐?!說好的貴戚呢?!
“貴戚”全家上下沒人覺得梁滿倉說得有什麼不對。京城米貴,自家種點吃,有啥不對嗎?沒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鋤頭,兩把鍬,怕不夠使。鋤頭還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點城裡人怎麼生活的,卻又不覺得在自家整塊空地種點小菜省菜錢不對。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吳裁縫的院子裡種兩壟蘿卜的來著。
王管家要瘋了——住口!那是花鋤啊!
梁滿倉還在感歎:“是呐!這京城裡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飯碗都小!”
王管家並不想說話,他怕開口就砸了自己的飯碗。隻盼這一家能有一個明白人,能勸一勸這對“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說話了,卻是給了王管家致命一擊:“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頭、有木頭,咱自己動手修一修。等開春就能種啦,還得去集上看看,有沒有賣種子的。我看這前前後後,把那邊地上鋪的磚石揭了,還能整出幾分地來。”
【他們是當真的?!天呐!就沒有人想過教教這一家人嗎?!】王管家真是無言以對。
有的,無論陸誼等三人還是袁樵,都想過要教的。然而他們教的是官話,是禮儀,是讀書,袁樵連京城世家的概況都給梁玉說了,可誰也沒想到他們會在賜宅裡種菜!更不要提教他們怎麼管家了。種菜這樣的事情是這四個人平生從未見聞過的,當然無從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