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們一聲不吭, 悄悄地退到了後麵,在南氏的正房裡聚集,卻連一絲多餘的動作也不敢再有。
梁家上下一直都知道皇帝的權威,榮華富貴都是他給的,這是多大的威能?皇帝對梁家不錯, 以致梁家上下對皇帝的敬畏,更多是一種“與有榮焉”。
直到他殺人給你看。
沒有人敢再喊“你去給宮裡說, 叫宮裡評評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囑咐過,這次行刑的場麵極其血腥。至少梁玉知道,鄉下毆鬥的時候一個打不好,一棍下去沒見到血人卻打死了的事是有的。但是今天, 偏偏要打得鮮血淋漓,明明是鈍器的棍子,在行刑者的手上玩出了花樣,將人打得血肉橫飛, 棍子落在人身上,再抬起來能揭起一層皮肉,受刑者哭號詛咒許久之後才斷氣。
南氏受到了一些驚嚇, 倒比兒媳婦們要好些,罵一聲:“掐尖好強嚼舌頭的時候不是忒能講嗎?現在咋了?啞巴了?”
罵了罵人, 她的懼意去了一些,聲音沒那麼抖了, 覺得心態平和了不少, 於是接著罵:“要啊!要啊!接著要啊!這也想要, 那也想要,你們咋不討飯去?!!老大家的,你是不是也想要進宮去耍耍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還沒問到梁四嫂,四個兒媳婦兒就都跪地求饒了。
南氏還不肯罷休:“他娘的!一個個都反了營了你們!老娘跟前你們要管事兒了,你們是不是要把我也管起來?是不是要去替聖人把宮裡也管一管啊?滾你娘的!都他娘的給我滾回老家去,老梁家要不起你們這群能人!”
梁玉沒接話,看來母親對嫂子們近來的行為也不大滿意。一個天上隻能一個太陽,一個家裡也是這樣。前頭說話算數的是梁滿倉,後麵說話算數的就得是南氏。南氏肯讓女兒代管家務,那是她的權利,兒媳婦要分權,那就是挑戰婆婆的權威。一個小小的家庭,因為驟然富貴,所有的毛病都被放大了。
南氏罵得兒媳婦們叩頭不止,求饒的話也不會講了,梁大嫂隻恨自己鬼迷心竅,明明知道婆婆是個多厲害的人,之前還敢覺得有自己說話的份兒了。南氏畢竟有了年紀身體不大好,罵了這兩段,開始喘起來,梁玉趕緊給她捶背,叫人拿茶來,又說:“阿娘……”
“還有你,她們這麼作,你就忍著啊?你刀呢?”
梁玉低頭不語,隨她罵。南氏也罵得差不多了,最後以罵兒媳婦收尾:“行了,這下好了,都他娘的什麼也不用顯擺了。你再顯擺你那官衣呀?!都是叫你說沒的!都給我滾回屋去!再他娘的掐尖好強,都休了!叫她真要飯去!她就能天天要要要了!”
四個兒媳婦齊齊一震,哭也不敢哭,拱肩縮背乖乖回房去了。留下南氏低聲對梁玉道:“玉啊,這事兒大不大?”
梁玉看了呂娘子一眼,低聲道:“應該不大吧?”
南氏拍著胸口說:“現在能跟你說這個話啦,我心裡慌得緊。”
梁玉道:“彆擔心,我等兩天收拾一下就去宮裡瞅瞅。”
南氏流淚道:“還是丟醜了,還是沒給金做成臉。擱鄉下,這是叫女婿打上門呀。沒臉呀。”
梁玉道:“可不敢這麼說,那是徐國夫人的女婿。”
南氏流淚淌得更凶了,她好好養大的一個閨女,這就不是親戚了。怨誰呢?沒得怨,梁家有這一切,不都是皇帝賞的嗎?
南氏道:“就盼你爹能撐得住呀。”
梁玉道:“會的,會的。彆小瞧了爹。”
“他?呸!他先扯篇字兒出來再說吧,”拉著梁玉的手,接著流眼淚,“一家子老少爺們惹禍招災,叫你一個姑娘家去給人陪笑臉道不是。”
梁玉又勸了南氏一陣,哄她去拜菩薩,才與呂娘子安靜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整個梁家此時都是安靜的,她的房裡,阿蠻、安兒等都安靜立著,等她的反應。梁玉問呂娘子:“呂師,今天這事,你怎麼看?”
呂娘子先前估計錯了,此時就更要表現,她將事情又想了一遍,說:“府上還是有聖眷的。”
“這個我知道,還能叫進宮去說說話,沒有斷了路。”
“不,三娘,我是說,您以為聖人就能隨便杖斃一個人了嗎?殺人不依法而辦,便是聖人,也要被念叨的。”
梁玉嗤笑一聲:“那又怎樣?不還是一次打死了倆嗎?”
呂娘子道:“聖人擔著這個事,為的是給府上一個教訓,足見並沒有厭棄府上。恰恰相反,他想調♂教府上。聖人還是心疼太子的。”她想說的是,皇帝隻是沒厭棄梁玉。梁滿倉已經令聖人不痛快了,梁婕妤的父親是沒有淩賢妃親爹那樣的麵子,讓皇帝能稍忍一、二的。
“他還是不痛快了,這樣不好,”梁玉冷靜地下了個判斷,“我還得進宮。”她的判斷與呂娘子差不多,自己還不算太討皇帝的厭,但是梁滿倉父子,那是得洗心革麵。這件事情也給她提了個醒,什麼事情都有代價,且皇帝地位之高、手裡的權柄之大,使他的行為是絕難被普通人預測的。引皇帝入局,是柄雙刃劍。更彆說這次還不是她的設計,完全是巧遇上了禦史對梁滿倉的行為看不下去了。
【還得多下苦功夫!不能把聖人當傻子呀!我之前太輕狂了!得虧是聖人沒想跟我計較。還有這些官兒,也不能小瞧了!一個個大活人,哪能什麼事都照我想的來?】梁玉很快調整了策略。
呂娘子笑道:“這是當然。總要看看婕妤,令她不要太擔心。也見見太子,開解開解他。”太子那裡,必然能有一些關於這個禦史的消息。
梁玉道:“那行吧,我去看看爹和哥哥們。一旦進宮,必然是要問起的。”
兩人去了梁滿倉那裡,他正在那個裝飾功能很強的書房裡,自己獨坐一案,下麵排了兩排四張書案,坐著他四個被免了官的兒子,父子五人一起握著筆在寫。宋果在一旁另有一案,拿著一本書正在看,看了很久也沒有翻開一頁——氣的。
梁滿倉越寫頭上汗越多,字沒寫兩個,汗冒了一頭,抬起頭來問:“小宋郎君,敢字兒怎麼寫?”
父子四人受到的驚嚇比女眷也少不到哪裡去,人是在他們眼前打死的,死之前的詛咒是咒的梁滿倉,梁滿倉現在手還有些抖。一點停頓沒打,屍首拖出去,梁滿倉就帶著兒子們開始寫觀後感。宋果、宋義都被拉了過來,宋義無奈地道:“這是要梁翁自己寫的,梁翁真當聖人看不出來?您這是要欺君呐?!”
這種文章也不是非得當事人自己寫,但是聖人明顯是要給梁家一個教訓,宋義也樂得配合。梁滿倉這些日子以來作的妖也不算少了,勸人勸得宋義身心俱疲,把個宋果扔在那裡指導梁滿倉父子寫悔過書。宋義自己跑了,他也有事要做——給宋奇寫信,問問梁府這還怎麼呆?
不是梁府現在完蛋了得跑路,他得問問,這以後怎麼辦?!梁滿倉是真的死不開竅!宋義快要佩服死宋奇了,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讓幾個學生在底下寫大字,自己在上麵筆走龍蛇飛草書。
梁玉往書房一轉,歎了口氣,還是跟梁滿倉說了一句:“要是進宮,您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梁滿倉悔不當初!那麼多錢拿著,有官兒做著,出去也體麵,明明自己也說“京城跟鄉下不一樣”可了勁兒的吃喝玩樂,怎麼享受的時候說不一樣,守規矩的時候就忘了呢?還當是在自家場院裡瞎說呢?
程為一跟梁玉說的話,梁滿倉也都聽到了,聖人對他不滿了,聖人隻要他跟剛進京時那樣老實就好!
得嘞,咱就這樣乾吧。
是以梁滿倉什麼都沒說:“就跟聖人說,咱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行吧,可算是老實了。梁玉點點頭:“那行,那爹你……慢慢……還寫?”
“寫寫寫!你去忙你的去吧。”梁滿倉心裡憋屈。
梁玉心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這雷劈得有點狠。梁玉輕聲道:“阿爹,彆害怕。不到怕的時候,殺雞儆猴兒呢。隻要咱彆再犯事兒,就不會當著您的麵再殺咱家的人。”
梁滿倉手一抖,筆落在紙上,點出一個大墨團來。他驚駭地看著女兒。梁玉道:“我想了想,好歹沒當您的麵殺個咱家的人給咱長記性。又或者叫您自己去治自己的兒孫。書裡這樣的事也不算沒有。”
宋果把沒翻頁的書又合上了,歎氣道:“梁翁,三娘說的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梁翁,府上還要多讀書呀。”
梁滿倉看了一眼兒孫,見他們也都嚇著了,趕緊抓起了筆:“行,行。你去吧。我接著寫。”
呂娘子心中何其詫異?離了書房問道:“三娘何時讀的書?我怎麼不知道?”
“我編的。”梁玉沒好氣地道。
呂娘子以手加額,笑道:“三娘,你真是寶貝。昔年漢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太後還在,他不好殺舅舅,就派百官日夜往薄府哭喪,薄昭隻得自殺。”
梁玉道:“回來叫宋先生把這個講給他們聽!”
“好。”
“接下來接書就講這個!咋忘了講了呢?!他娘的,天天灌黃湯!就知道學吃喝嫖賭,正經保命的東西都沒學著。”
阿蠻識機,接口道:“奴這就去說與宋先生。”
梁玉大大地喘了口氣,對呂娘子道:“過兩天再參一本,我得叫徹底他們學乖!咳,有點難辦哈,人家不聽咱的。”
呂娘子苦笑道:“是我失算,以府上這樣的情形,本也就應該會有禦史要參的。如今不宜再動啦,鑽營的小人最會見風使舵,能看得出來聖人隻是要教訓一下府上。再者,我怕令尊經不起另一場驚嚇了。要嚇,也要再等幾天。三娘,可以準備進宮了。”
“好。”
阿蠻跑了回來:“都跟宋先生說好了,宋先生答應了,叫跟三娘說,是他的疏忽,他已經講去了。我看,宋先生好像送了封信出去,是叫他帶過來的小幺兒送出去的。”
“這得跟宋郎君訴苦了吧?嗐,這叫什麼事兒?”梁玉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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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院子裡,安兒又領著王管事來了:“三娘,好生奇怪,外麵有一張帖子送了來。還是上回的袁府。”
梁玉一口水還沒來得及喝,人跳了起來:“人呢?帖呢?”
袁家還是派了幾個婦人來,梁府青石地上的血水還沒乾,她們已經到了梁玉麵前。梁玉是在南氏的正房裡,陪在南氏身邊的。袁府的婦人端正行禮:“老夫人遣妾等來見府上夫人、小娘子。”
遞的是劉夫人的帖子,直接給的南氏,上麵寫的是,袁府裡辦個小小的宴會,理由裡家裡之前釀的酒熟了。邀請南氏母女倆去赴宴。南氏很驚訝:“這是怎麼回事?”
梁玉心道,這八成是上回的謝禮。便低聲說:“就是上回,聖人問起來老夫人,叫我去袁府謝謝老夫人指點。”
南氏想了一想,道:“那你就去。我……就不去了吧。”
梁玉笑道:“是寫咱倆的,咋好不去呢?”
“那……就去?”
“我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