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禮往後一退,以示避嫌。蕭司空掃了一眼,將供詞交給其他二人,對崔穎道:“中丞,我等已經知道了,”指著蕭禮道,“他方才來說了。”
崔穎問道:“大理如何得知?如此說來,公主與駙馬不睦是事實了嗎?”以蕭禮與皇室的親戚關係,他的消息八成是有影的。
蕭禮隻得簡要說了,崔穎道:“下官會如實稟告聖人的。”
“崔穎!”黃讚突然大喝一聲。
崔穎不驚不慌地接了兩個字:“侍中。”
黃讚嚴肅地道:“審杜雲!你年輕,多受些累,連夜審!要快,將案子做實。你若拖延超過十日,我饒不了你!”
紀申的目光也很有壓迫性地跟了上來,沉重地說:“崔中丞,你絕非鼠目寸光之人,當中其中利害。老夫便與中丞說明,此案不可牽連太廣!朝廷不能動蕩。”
崔穎頷首:“下官明白。”盧會那群沒格調的東西,令人恥與為伍!
蕭禮站了出來:“我與你一同麵聖。”
蕭司空道:“你不要與他一同去,你自己去,現在就去,與聖人好好聊上一聊。自己要有分寸,聖人還沒有點你參與此案。”
“是。”
蕭司空心中猶豫,看了一眼崔穎。崔穎道:“下官是來向三位稟報案情的,等一刻再與三位同去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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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禮急匆匆去見他的皇帝表哥。
此時,兩儀殿,桓琚正憤怒地捶桌:“她以為她有多麼重要嗎?!”
程為一垂頭不語,殿內殿外一聲咳嗽也不敢有。杜皇後關在哪裡是桓琚親自做的決定,桓琚決意將她從昭陽殿裡趕出去,不再給她皇後應有的待遇。除了一個與處境不相襯、極具諷刺意味的“皇後娘娘”的稱呼,杜皇後如今什麼也不剩了。這個稱呼很快也將與她拆解。
蕭禮求見,桓琚的怒氣略緩了一緩:“阿姣?”
蕭禮不自覺紅了雙耳:“聖人,臣有事要稟。”
“哦?”桓琚狐疑地看著蕭禮,“給那個毒婦求情嗎?”
蕭禮無奈地道:“聖人,臣除了是表弟,還是大理卿。”表弟求情,大理卿是會有正事的。
桓琚自嘲地笑笑:“坐吧,哎喲,阿姣來看我的笑話啦。”
蕭禮慢條廝理地坐下來,對桓琚道:“杜駙馬的母親今天到臣家裡去了,臣父已蒙召入宮,是臣陪著母親見的她。”
“哦,是給那個小畜牲求情。”
蕭禮道:“血濺公主襟前,還有什麼情?”
表弟還是向著自己的,桓琚嘟囔一聲:“阿姣……”
蕭禮沒有聽清楚:“聖人?”
“你說說。”
蕭禮道:“公主是聖人的女兒,那是聖人的家事,臣等不便過問。臣隻說謀逆案。”
“說下去。”
“崔穎是個能乾的人,聖人知人善任。不過……表兄,表弟的提醒,我至今還記得二十年前的事情,夢中邊關鋒火,常把我驚醒,再也無法入睡。杜雲的母親姓蕭,雖與我出了五服,仍需尊一聲姑母。杜雲諸母皆出身望族,萬望聖人對諸姓加以安撫。即便是杜氏宗族,也不是沒有純臣。”【1】
【當年的事情我當然也記得!】桓琚狠狠地捶打,拳頭不斷地落在禦案上,蕭禮膝行向上抱住了他的手臂:“表兄!”
桓琚掙開蕭禮,又將蕭禮抱住,淚流滿麵:“阿姣!阿姣!我一向以為自己做得很好,縱有妃嬪皇後仍不失尊嚴,中宮無子仍然保她尊貴。敬她的母親高於諸婦人之上,外戚之家笏滿床。那個毒婦,杜氏,她、她、她居然說,做了皇後是前世不修!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帝王展現了他柔軟的一麵,表弟也心疼不已,回抱住桓琚,蕭禮哽咽道:“受國之垢
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她這般說你,可見你是天子。”【2】
表兄弟倆相擁而泣,良久乃止。桓琚不好意思地擦著眼淚:“嗐,我怎麼跟阿姣一樣愛哭啦?”
蕭禮爬起來,扭頭便走,桓琚一把攥住他的衣擺:“回來,回來,你是大理,豈能置身事外?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啦,趁我還能做得動,將家國天下歸攏歸攏,才好交給三郎呀。不要讓我等太久,我也等不了多久。讓程為一陪你去政事堂。”
蕭禮鄭重下拜:“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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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家出事的消息到第二天京城中大部分人才有所耳聞,這些人裡麵就包括了梁玉。
由於各種原因,她知道消息算晚的。
頭一天,消息靈通之士嗅到了氣味不對。第二天一早,朝上便炸開了。梁家都是散官,也不是每天都上朝,也不是每個人都夠格去上朝。直到下午外麵傳開了,梁府上下才知道這件事情,知道的還不全。
彼時梁滿倉最倚重的宋奇因為公事無法脫身,是宋義抽了個空過來告知梁府此事的。宋義此來還有一個任務——問一下梁玉跟豐邑公主到底是怎麼“談”的,怎麼就談出一個謀逆案來了。
梁玉依舊是在梁滿倉的書房裡見的宋義,宋義匆匆將事情講了:“豐邑公主首告杜氏謀逆,杜駙馬父子係獄,杜府被周明都封鎖,杜皇後亦下掖庭。三娘,你究竟與豐邑公主聊了些什麼?”
梁滿倉揣著手蜷在一邊,聽完前情,吃驚地從個蝦米抻成支筆杆,直挺挺彈起來站到女兒麵前:“三娘?你都乾了啥?”啞巴了都沒能礙著你作夭啊!乾得好!
梁玉認真聽完,慢慢地寫道:不是我的主意,我隻勸她離婚。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離婚恐為杜氏所害。
宋義想了想,道:“那便對上了,豐邑公主的錄事伍繁被杜駙馬斬殺在公主麵前,所以公主害怕了,索性就降駙馬告發了。”剛好給皇帝提供了一個契機。
梁玉寫道:眼下情勢如何?
“很不好,”宋義誠實地說,“聖人點了蕭司空、黃侍中、紀京兆會同大理寺、禦史台審理此案。三娘可知,即便是謀逆案,審理也不用這麼多人的,主事者一人,餘者聽命而已,待查明案情,判罰時才用得著大臣廷議。”
梁玉寫:為何?
宋義道:“大哥說,聖人為求穩妥罷了。如果穩妥不能如願,接下來就是暴風驟雨了。”
梁玉搖搖頭:晚了。
宋義是知道梁玉的,雖然有各種底子淺薄帶來的問題,但是敏銳。宋義忙問:“三娘何出此言?”
梁玉寫道:葉攔馬告淩。
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的,葉勤是高陽郡王的舊仆,攔了盧會的馬,一狀告翻了淩慶。酷吏,不是你不願意扯他進來,他就會甘於寂寞的。總有個事情會把他扯進去,不扯,他自己削尖了頭也要往裡鑽。
宋義拍案而起:“想到一起去了!大哥也是這麼說的!大哥命我來見梁翁與三娘,就是要提醒此事,萬不可招惹酷吏。縱然對杜氏不滿,對德妃的憾事有怒,也不可給酷吏提供借口。”
梁滿倉急忙說:“不敢不敢,我叫他們都許瞎說!誰惹事兒,就都趕出家門,彆跟我的姓了。”
梁玉也寫道:我未安排。
宋義道:“我這便去告訴大哥好叫他放心。如今紀公不得不撲在謀逆案上,京兆的事情千頭百緒,我大哥也忙得緊。”
梁玉做了個請的手勢,心裡卻非常的不安——宋奇說過,酷吏是沒有“停止”這個選項的。他們就像一匹瘋馬,遇誰踩誰,直到口吐白沫瘋死倒地,又或者被壯士中途截殺。如果不及時製止,他們一定會奔向太子。
梁玉站了起來,梁滿倉道:“你要乾啥?彆猴!”
梁玉寫道:見三郎。讓他彆生氣。
梁滿倉道:“哦,那這樣也成。”
梁玉笑笑,先去見南氏。南氏認了常用的一、二百字,個個認得,寫出來卻缺胳膊少腿兒,隻能靠字型去猜。一個個寫得拳頭一般大,複雜一點的筆畫糊成個黑團。好在她隻要認字就行了,會不會寫都沒關係。
梁玉寫道:我見三郎去,阿娘有話要帶麼?
南氏連認帶猜,認得個“我”“三”“娘”,急出一頭汗:“你要娘乾啥?”
黃娘子低聲讀了,南氏說:“噯,那好,你……”她本想叫女兒照顧外孫,一想女兒也啞了,這怎麼個照顧法呢?最後憋出一句來:“那跟他說,好好孝順聖人。藥人的不吃,違法的不乾。”
梁玉心頭像被人拿大錘捶了一記,半晌沒喘過氣來,憋著氣點點頭,抖著手寫: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