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道:“你挺狡猾的啦。哎我說,你怎麼就會覺得我是個陰險的人呢?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蘇征終於有了一個能回答的問題,冷冷地道:“當麵看著你裝得像,可惜我先知道你都做過什麼了!哼!皮相果然能蒙人!”
梁玉心道,哦,好辦法!【當麵看一個人做了什麼,容易迷惑。冷靜下來將一個人做過的事情列一列,總結得越簡單越好,才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不由稱讚道:“你還真有點本事!你讀過什麼書?能講一篇給我聽聽嗎?”
袁樵小聲嗶嗶:“我也會講。”梁玉在他腳上踩了一下,接著問蘇征肯不肯講。蘇征冷冷地道:“我一個手下敗將,有什麼值得聽的?”
“說說你的想法啊,你看,你就要死了,不說出來多可惜呢?”
蘇征被噎住了,反問道:“你一個富貴娘子,就這麼沒皮沒臉的嗎?”
“哎喲親娘哎,你這樣子跟頭回見時可不大一樣,那會兒你裝得多麼清高啊!”
兩人對著揭了一回短,張軌已恢複了冷靜,心道:她果然是有過人之處的。
蘇征氣極了,吵又吵不過,梁玉總有一種歪理,蘇征仿佛是少年時遇到了村頭的潑婦,死講活講掰不過她!拌了一陣嘴,蘇征憑著幾十年的素養,硬生生記起正事來,問道:“楣州百姓流失殆儘,楊仕達卻能招致這些人,有朝廷名號的官員難道就比他更有能力嗎?可是他選不上官,因為沒有人推薦,他的文辭也不夠好,這樣公平嗎?”
袁樵怒道:“難道這樣就要施陰謀詭計嗎?百姓何辜?他是貪心不足!”
蘇征頭一次正眼看袁樵:“他不是被你們逼反的嗎?”
這就是一個複雜婉轉的故事了,袁樵不肯失了立場:“私募流亡,本就違法!”
“卻不是謀反!”
梁玉道:“吵什麼吵?他有本事?養綠頭巾的本事?我沒見著哪家是靠當人販子起家的。他乾了什麼你不知道?你可做個人吧!”
蘇征再次語塞。這事楊榮對他解釋得非常到位,要養勢力,就得給人甜頭。張阿虎依附的條件就是做他的買賣,要是不讓他做這個買賣,一定就是結了仇。
梁玉也想起來自己是來乾嘛的,趕緊改了口風:“噯,那你呢?你的本事呢?他們都說你打理山寨挺有本事的,也是沒人舉薦?”
昏黃的燈光下也能分辨出蘇征的臉色更加難看了:“唔。”
梁玉好奇地道:“為什麼?你說話條理也夠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做詩,可是無論是明經還是算學還是旁的什麼,總有一樣是能出頭的吧?”
蘇征從牙齒裡擠出兩個字:“不能。”
就梁玉所知,此時做官的幾種辦法,一是蔭官,老子英雄兒好漢,二是舉薦,是金子總會發光,自己跑到彆人麵前閃瞎人眼的也算,三是考試,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舉行選拔考試。不過這些跟她都沒啥關係,她就是個在蕭司空門外揀骨頭的命。
蘇征慢慢挪動了一下身體,緩解背上的疼痛,給梁玉解釋,由於幾種選官的方法並舉,留給考試的名額就非常有限,一次二、三十人而已。雖然不大願意承認,但是蘇征還是說:“全國選二、三十人,我未必能中。可不在這二、三十人裡,就不配有抱負了嗎?”
梁玉一怔,是呢,憑什麼呢?史誌遠不是個好人,本事也是有的,未必一開始就撈的偏門。可是正道不讓他走,他可不就得走偏門了嗎?憑啥人人都得有紀申、宋奇的本事才能做官?蘇征論本事來,未必就比蕭度差了,現在蘇征在哪裡,蕭度又在哪裡呢?她還覺得她姐姐比杜皇後好呢,杜皇後當了二十年的皇後,她姐姐現在屍骨都涼了。
梁玉點了點頭,沒有發表評論。心裡話她不能說,不能讚同“反賊”。袁樵卻聽得很鬨心,斥道:“存了抱負的心,卻連選正道的勇氣都沒有,那就不是抱負,不過是貪欲。”
梁玉耳朵一熱,說:“我們走吧。就這樣了。”她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心裡沉甸甸的。
蘇征想說的話都說了出去,也沒得再講,隻突然吟了一首詩:“鬱鬱澗底鬆,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1】
這首詩梁玉沒讀過,不過典故她都知道了,心道:【他這詩寫得還不錯。】
袁樵道:“左思可不是閣下這樣的人。”
梁玉臉上一紅:【他娘的,原來是彆人寫的!】
張軌內心矛盾,梁玉能激得蘇征開口,再給她一點時間,是不是就能讓蘇征吐露更多的機密了呢?楊仕達的一萬戶變成了五千戶,張軌心裡總不踏實,楊榮尚未歸案,張軌也想拿下這個功勞。可是……【還是算了吧,讓一個小娘子與囚徒打交代,終歸不是正派人的做法。】
梁玉卻忽然說道:“哎,你就要死了。”
“我……”
“壞事都扣到頭上了,要不要再壞一點?”
“乾嘛?”
“出賣個楊榮什麼的。”
蘇征真的被氣到的:“我才不會……”
“哦,那算了,就讓他們慢慢捉吧,”頓了一頓,梁玉道,“你安心上路吧,你不冤的。我有心得,與君共勉。相貌、智力、體力是老天爺給的,這些從來不公平,全看老天賞不賞飯。心性是自己練的,隻有心性是公平的。你把心性扔了,是放棄最能靠自己的努力與人比拚的東西。不行陽謀而行陰謀,總有栽倒的那一天,我栽過。”
“五千戶的戶口不過是楊仕達的本錢,被略賣的子女、被勒索的財產是籠絡流氓無賴的賞錢,這些都是棋子,他要與朝廷下一盤棋,你呢,有你自己的下法,總脫不了不拿人當人的習氣。你不拿人當人,比你地位更高的也就不拿你當人。都一樣,誰也不比誰高貴。你不比人心,要比智力,智力不如人就彆鬨了。”
“楊榮躲誰家裡,誰就是窩藏反賊。不過你們也都不在乎,反正你們眼裡,被牽連的也不算是人,會說話的牲口罷了。你就做你的……忠仆?”
蘇征的呼吸急促了起來,梁玉頭也不回地走了,蘇征忽然對張軌道:“有暗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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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軌與蘇征如何,梁玉便不再管了,她心情不美妙地與袁樵一同回去。袁樵小心地說:“你不開心?”
“啊……還好吧。隻是有些感慨,他其實說得也不算錯。”
“你說得更對。”
梁玉道:“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你是命好,我是運氣好,命運不及我們的人,也得許人掙紮不是?我沒學過的時候半個字也不認識,誰那個時候說我蠢,我也得咬人。”
袁樵摸摸下巴:“唔,也是。”他從來算不上是一個純然的正人君子,與梁玉一樣,他必須麵斥蘇征,但是也要思考一個問題:像蘇征這樣的情況還有沒有?如果很多,要如何改進?心懷天下者,必然要早早對大局進行思考推演,磨練自己的本領。
梁玉也在想這個問題,她最大的敢想是,一次隻取二、三十人,這個考試真的太不實在了!一萬個人搶一個名額,許多人就會放棄,哪怕再珍貴。如果是十個、二十個,許多人就會努力嘗試。誘惑、目標,必須能夠激起人的欲-望,而不是讓人望而卻步。而且……梁玉瞥了袁樵一眼,世家裡頭的廢物渣子也不少,卻都沒妨礙他們做官,這些玩藝兒不扔,留著過年嗎?
皇帝、執政沒有親自去管升鬥小民的,管事的都是親民官,要讓廢物們來管,還不如楊仕達呢!
兩人各有心事,回到縣衙,梁玉又是笑眯眯的模樣了,好似隻是與情郎約會了一場,而不是去與一個逆賊對罵了一回合。
袁樵道:“早些安歇,你明日不是還要出城看看田地的嗎?”
梁玉道:“好。你也是。”
袁樵笑笑:“隻要老將軍將楊榮殘部剿滅,咱們就能專心安撫楣州啦。”
“哎。”
兩人都將心事深埋,話兩句家常,向兩位夫人問安,再問袁先都做了什麼。袁先在家裡是溫習功課,袁樵正在忙,這兩天教導得少,他就自習。梁玉忽然說:“明天要不要與我出城去看看?楣州如何比得國子學?學問上吃虧了,就得從旁的地方找補回來,知道些人間疾苦以後做人做官都有用。”
兩位夫人與袁樵都讚同,袁樵道:“那便交給你了。”
袁先想了想,梁玉說的也對,父親和祖母、曾祖母都同意了,他也不反對,道:“全憑娘子安排。”
一家人閒話畢,用過飯,各回房安寢。
呂娘子還是住在梁玉的東廂,回到房裡兩人的習慣是總結一天的事情。呂娘子道:“我總說三娘的本事是天授,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竟讓蘇征開口了。”
“其實,楊仕達要想要個官,還有彆的辦法的。他舍得出一、兩千戶,就不如讓他們真的去反,自己再平反。軍功有了,富貴也來了,”梁玉慢吞吞地說,“這麼乾也是不把人當人,我真是一個天生惡人。”
“三娘不會這麼做的,也不會淪落到那個地步。”
“當然,如何做得像真的一樣還要斟酌安排,隻要心夠狠,總能做得成。我得提醒自己,要做個好人。”
呂娘子勸慰道:“人有時候難免會有些惡念,隻要不行惡,就不算什麼。”
“我還是去做點好事吧,做了好事就沒工夫乾壞事了。明天開始就種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