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人丁不旺, 外場攏共就袁樵、袁先兩父子, 袁樵有官職在身, 袁先一個半大孩子就經常需要作為代表出現在一些場合。
今年大祭,袁樵家也須積極參與, 袁先因此見到了親生父母與兄弟姐妹。
袁先被收養的時候年紀很小, 對親生父母壓根沒有印象。
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曆來——與養父的年紀相差太小了, 一看就不是親生的。也很快就知道了自己被收養的原因,說不難過是騙人的。生活不錯, 與原來的家庭也沒有什麼接觸、沒有什麼感情, 心裡因為“不吉”有羞憤, 也不至於疾世憤俗。
隻偶爾會有些淡淡的遺憾:【他們是否會後悔遺棄了我?】
事實告訴了他, 沒有!
“嘖,撿彆人不要的當成寶貝!真是目光短淺!哼!”說話的這個叫袁蒙,是袁先血緣上的親哥哥, 比他大不到一歲,想也知道,不是一個娘生的。袁蒙長得好看,在家裡得父母的寵愛, 捧在手心裡長大的。
可到了京城這裡一比, 就很令人不自在了。袁蒙他爹袁配今年四十四歲了不過是個六品官, 袁先卻撞了大運, 養父袁樵年少有為, 五品是他現在的起點。六品和五品看起來差彆不大, 卻是一道坎兒, 考慮到兩個人的年紀,也是袁樵的前途一片光明。這是一個拚爹的年代,很直觀,袁樵五品,兒子就能進太學,袁配六品,袁蒙的條件就比袁先差。袁配的兒子還多,蔭生、蔭官的名額還有限。袁樵現在就隻有袁先一個兒子,以後即便再有,他還是老大,也不在乎多蔭他一個人。
完全可以肯定的是,隻要太子登基,太子唯一存活下來的親姨媽給自己兒子討個出身是易如反掌的。
如何讓人能夠服氣?袁蒙的年紀也不大,正在敏-感的時候,這股不忿就被放得格外的大。尤其是本家一群年齡大大小小的兄弟湊在一起的時候,袁蒙就更不舒服了。
明明那是個家裡不要的人!怎麼敢比兄弟出色?怎麼能比兄弟過得好呢?
袁配將袁先這個看著就膈應的兒子交到袁籍手上的時候,是巴不得這輩子再不相見、老死不相往來的。也之所以,他們家裡從來不提袁先這個人。袁家家族龐大、人口眾多,隻要有心,即便是本家也可能幾十年不見一麵。
也就是今年大祭,這麼多人才能湊到一起,袁蒙頭一回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這樣的“弟弟”。再看袁先服飾鮮明,不是他所能比,又被本家兄弟擠眉弄眼地說:“嗐,我看他的命比你們兄弟都好,嘻嘻。”
袁蒙一時不忿,脫口而出了一句無禮的話,必要先吐一吐胸中惡氣才好。說出的時候並沒有過腦子,既要發泄,怎麼狠就怎麼說,仿佛過了嘴癮就是贏得了勝利。袁先不好,把袁先當寶貝的人當然就有問題。所以不是他不好,是對家從頭到腳都是錯。
很巧,之所以有人跟袁蒙說袁先,就是因為袁先恰好從他們身邊經過。
袁先聽到了之後,臉也拉了下來,表情不再那麼謙和有禮,陰沉沉地看掃過一眼,暗暗記了一筆。
背後說人壞話是件尷尬的事情,袁蒙說人壞話被撞破,羞憤之下挑釁了一句:“看什麼看?真沒教養!”
說他是“彆人不要的”,袁先還能忍,他不是個衝動的孩子,心機城府都在長。說“教養”就不行了,這乾係到長輩了,於是不陰不陽地回了一句:“你倒是好教養!”
袁蒙的心理上認為自己比袁先優越,一個被他瞧不起的棄兒居然還嘴了,袁蒙小孩子好勝之心也起來了,冷笑道:“我有親生父母教導,自然是好教養!”
兄弟們一聽這話都知不妙,內裡一個懂事的兄弟忙說:“鬥什麼嘴?該忙什麼忙什麼去!讓你們相幫清點的祭器都清點完了嗎?”
這群孩子年紀都不大,小的不過十一、二,最大者不過十五,能乾什麼重要的事情呢?紛亂地回答:“點完了點完了。”
袁先冷冷地看了袁蒙一眼,準備抽身走人。跟袁蒙在大庭廣眾之下爭執有失格調,就算爭出個輸贏來又怎麼樣?哭著說“我現在有爹娘了,他們對我可好了”嗎?還是把袁蒙的親生父母罵一頓?那能罵嗎?也是他的親生父母!彆人都能罵,隻有袁先不能說他們半個不字。
袁蒙卻被這一眼徹底看毛了!“看什麼看?哪家祭祀也沒有你!”
畢竟年幼,袁先的情緒終於明白地擺到了臉上。【若非父母長輩都是這般想法,他如何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心口有點憋悶,袁先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唔,把教養兩個字從口裡吐出來,你心裡就沒有這兩個字了吧?”
袁蒙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兩人對著輕蔑,袁蒙經的事情少不如袁先沉穩,率先揮起了拳頭:“我就教你這個棄兒一點規矩!”
袁先也不甘示弱:“我為人所棄,爾為禮所棄!”
兩個十來歲的小公子打架,就是菜雞互啄。袁蒙年紀大一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袁先年紀小一點,經過一點鍛煉,但不是袁樵親生的沒有傳到天生的力氣,不是梁玉親生的沒有那股野性。
一時也打了個旗鼓相當,不考慮到兩人邊打邊罵,一個刻毒一個陰損的話,場麵也很有喜感。
在場的袁氏子弟也不少,有想看熱鬨的,也有許多不想鬨笑話的,一齊上來將兩人分開。早有人跑去稟告尊長了。
事情就鬨開了。
人多了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兩個人在一起都有可能拌嘴動手,袁氏祭祖至少幾百號人湊在一起,不鬨點矛盾才怪。都是親戚,富的還要瞧窮的不起,世家在這方麵並不比土包子高明多少。在此之前,互相之間也有吵過打過的,打完算完,第二天還能裝沒事人似的喝酒。
這次卻又不同,袁先的身份來曆大家都知道,原本不知道的,才經過了袁樵的婚禮也就都知道了。袁蒙是什麼人呢?原先也不知道的,這一架打完了,也都知道了。
棘手了。
想掂量梁玉斤兩的人,也不想主動拿這種事情來試探。沒意義,且很沒格調。今天主持事務的是袁樵的一個叔祖袁翼,聽了彙報就說:“袁配呢?!他管教的好兒子!”想到袁配、袁蒙、袁先之間的關係,袁翼開始心絞痛。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袁蒙無心之言,袁樵會不當一回事嗎?何況,真的是無心之言嗎?袁翼都有點懷疑。能乾出把親生兒子扔了的事情,袁配能教出什麼好兒子來?
袁樵現管著萬年縣,半拉京城,等他回來了……
【能放著禦史不做去楣縣做縣令的,那得是個狠人啊!你們真是找死了!】袁翼沒敢去想梁玉,梁玉要把袁蒙給打死了,這回連流放興許都能省了。以她的輝煌戰果來看,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袁翼一麵把袁配拎過來提著耳朵抖,一麵派人去給劉夫人送信、勸說,心裡急得不行。今年是他來主持祭祀,斷不想在這樣的大事中出現紕漏。一個家族會有共同的利益,不代表互相之間就沒仇了。兄弟鬩牆代代都有,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也不稀罕。
劉夫人先到了,袁翼含糊地道:“小孩子淘氣。”
劉夫人笑道:“你是他們的長輩,小孩子淘氣,你教訓一下就是了,何必問我?”她來的路上還擔心袁先彆毆鬥吃了虧,到了一看,全須全尾,也有心情談笑風生了。
袁翼苦笑道:“阿嫂休要取笑我,袁蒙真是……沒有教養!”又誇讚袁先的教養很好。
劉夫人隻是微笑,心裡恨得跟什麼似的。袁籍收留袁先的時候,劉夫人也是克服了很大的困難的。迷信的事情,沒發現就算了,一旦被道破,誰心裡都要打鼓。好容易十幾年精心撫養,孩子長大了,又要翻舊賬嗎?!
【袁配真不是個東西!】劉夫人輕輕磨一磨牙,【他又是阿先的生父,這重身份終會是阿先的禍害。】劉夫人心疼曾孫,袁翼卻絕口不提孩子受委屈了,可見世人心裡,袁先是無法與袁配抗衡的。
陪同婆母一同趕過來的楊夫人又是另一種作派,從給袁翼行禮開始就帶著哭音,哭聲絲絲縷縷直往人耳朵裡鑽。袁先被領過來之後,她一把將袁先抱在懷裡,淚眼汪汪地道:“叔父,我丈夫早亡,隻有一個兒子也忙不過來,阿先、阿先他這麼小……”
袁翼怕了她了,這個哭法就差直接說“你們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了。堂堂袁家,可不能背這個名聲。連連擺手:“小孩子淘氣、小孩子淘氣。”
劉夫人道:“好吧,我把孩子帶回去好好教導。那一個呢?傷著沒有?”
“還好,還好。”
“我的孩子我帶走,彆人的孩子,我就不管了。”
“是是是。”袁翼笑容有點苦,奶狗互咬不算事兒,這位嫂夫人卻不是善茬,背後又配齊了哼哈二將,那才是大-麻煩。袁翼含蓄地道:“家醜不可外揚,就算是自家人,也不必鬨得人儘皆知。對大郎不好。”
劉夫人挑挑眉:“我可管不住彆人的舌頭。”
今時不同往日,袁樵守完孝回京城的時候誰也不覺得他能有太大的出息,現在出息來了,長輩也得對他忌憚三分。袁翼向劉夫人保證:“不會再有無禮的事情發生了。”
期間,袁配到了,向袁翼與劉夫人陪禮,喝斥袁蒙無禮,罰他禁足,卻連問也不曾問袁先。等劉夫人與袁先離開,袁翼將袁配叫到書房裡,好生訓斥了一回,袁配心裡老大的不樂意,心道:【果然妨克父母!我一見到他就先挨了訓,真是倒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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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夫人領回袁先,就著亮光一看,臉上擦破了一點油皮,嫩拳頭的指節也青了兩個。
從回家到上藥,劉夫人一句評論也沒有,惹得袁先惴惴:“太、太婆。”
劉夫人笑笑:“不必放在心上。”
“是、是。”袁先顯得怯怯的,心裡將素未謀麵的父親與隻有一麵之緣的哥哥記恨上了。什麼孺慕之情、什麼淡淡的遺憾都飛了,什麼玩藝兒!很稀罕麼?滾呐!
藥膏抹到一半,梁玉與袁樵趕了回來。
袁樵頗為憂心,他了解袁先,這孩子心思比同齡人要重些。梁玉則沒有那麼多的顧慮,自從在驛站裡與袁先第一次直接接觸開始,她就知道袁先心眼不少,絕不脆弱。看到自家孩子掛了彩,梁玉還是生氣的:“你打贏了沒有?!”
闔府主仆聽到這一聲,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感想來:【是她問得出來的話。】
袁先輕輕搖了搖頭:“沒分出勝負來就被分開了。”心裡有點快活。
梁玉道:“哦,那就隨他汪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