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
凡進了考場的考生, 無不有此期盼。在他們步入考場的時候, 並不知道他們當中誰能夠被取中、誰又會被黜落。更不知道他們這一批人在後來會被稱為“六十進士”又或是“丙辰進士”, 名為戲言中水貨的代名詞。往日取進士一次不過二、三十人, 人數更少的時候也有。如今新君開恩,將名額翻番再添零,人們不免要有一個無聊的猜——若是照往年的錄取, 誰能上?誰會下?
這些茶餘飯後的談資後來很令這些“丙辰進士”暗惱, 但是在步入考場的當時,因為“六十”竟是人人懷著十倍的期盼, 並不計較有沒有水份。再水, 也是那些連考場的邊兒都摸不著的人所不能比的。
考生們使出渾身解數, 一場一場的考過。整個京城都很關心這次科考的結果,心懷社稷的想為國取賢、展示國家的安定, 有點小算盤的主意就更多了。與考生有關的人, 都盼著自己的親友以中。更有一些家中有待嫁女兒的, 思忖著如何從取中的進士裡擇一佳婿。
能考中進士的,本領都不會差,相貌也不會太差。所可惋惜者, 貢士裡有不少是已經有妻有子的, 可供大家選擇的可能三十個都不到。
桓嶷對這批進士的心思並不純,開科第一不是為了取士, 是為了安定人心、安撫仕林, 然後才是為國取賢。【六十個人, 】桓嶷想,【還有得挑揀呢!】他之前也經過幾次不定期的進士科考試,根據經驗可知,這些進士中的一部分在做官上並不能為人稱道。
【好在有紀公主持,那樣的廢物應該不多。】
開科是先帝定下的,跟桓嶷的關係就不算太大,其期盼之情也不如自己親自決定的事情那麼強烈。桓嶷隻管穩坐兩儀殿,等考試完了,紀申與嚴禮等人評出卷子的等第,排好了次序拿來給他看。
紀申拿來的是所有貢士考卷的排名,一個也沒給閃出去,桓嶷打開了一看,長長地拖了好幾尺。上書考生的姓名、籍貫、每科考試的等第,請桓嶷來看。紀、嚴等人都知道,每到考試,考前行卷滿天飛,桓嶷這兒不知道被多少貴戚念叨了多少回。對考生的情況,兩人也都做了功課,預備著桓嶷問。
豈料桓嶷並沒有問,隻說:“雖隻取六十人,其餘不中者,也都賜帛十匹,讓他們寬裕地回家吧。”
嚴禮道:“聖人,一次取六十人,是從來沒有的盛舉!絕不少!”
桓嶷笑笑:“我知道。”說完,提起朱筆,開始圈名字、塗名字。寫寫畫畫,他居然不用問這二位,仿佛每一個人他都很熟的樣子。嚴禮突然生出一點不大好的預感,猶豫地看了看紀申,口唇微動,又抿緊了。
紀申安靜地等著,他排的次序,不敢說完全公允再無異議,畢竟文無第一。但是他都有他的道理,保準是沒有過份的地方。錄六十,前一百名他都非常仔細地挑揀過了。
貢士的名單很長,桓嶷從頭到尾看完也花了半天的時間,已到了用膳的時候。桓嶷抬起頭來,有些歉意地笑笑:“紀公與尚書一同用膳吧。”
吃飯的時候,嚴禮不安的情緒更濃了,匆匆扒了幾口飯,桓嶷笑道:“可是不合胃口?”嚴禮也說不清自己這是一股什麼情緒,隻好講:“這是陛下登基以來第一次取士。”桓嶷道:“必是妥帖的。”
用完了飯,桓嶷扯過名單繼續又塗又寫,很是仔細。其間指了幾個人的名字:“將這幾人的卷子取來我看。”嚴禮慌張著派人取了卷子來,桓嶷對比了一下,調了幾個次序。又過半晌才算看完,將他塗改後的名單展示給紀申、嚴禮去看。
紀申與嚴禮看了之後,都想:【明明是個少年天子,為何不見銳氣?我等排這次序,已是想到少年人的脾氣,給聖人安排了幾個能陪著說話的人了。怎麼又將他們黜落,反選了幾個四平八穩的?】老臣們不敢馬上就高興,反常即妖,桓嶷做太子時規行矩步,他們卻看得出來,桓嶷不是個沒主意的人。有主意的年輕人,必有銳氣的。
尤其是嚴禮,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使勁兒看了一回名單,也看不出毛病來,隻好將這名單拿出去公布。與此同時,又準備起了進士宴,地點設在皇家池苑,水麵遍開蓮花,極是清涼宜人。
嚴禮陪同桓嶷出席了宴會,期間,桓嶷一點異常也沒有,很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鼓勵諸進士,又戲言兩句,亦不失少年人的活力。
“六十進士”大受鼓舞,個個立誌要為桓嶷鞠躬儘瘁,又個個躊躇滿誌,恨不能立時指點江山,使君王傾心。桓嶷卻有他自己的打算,這場宴會他中途離席,離開前即對嚴禮道:“進士的卷子不是你出的,你也是副主官。下麵的卷子卻要你來操持了。”嚴禮是吏部尚書兼的副主考,接下來選官,就是他的職責範圍內了。
嚴禮趕緊答應了,一場酒也沒有吃好,回家就開始琢磨著出題。
領宴之後雄心壯誌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進士們則麵臨著下一場的考試,這一場考試不淘汰人但是更磨人。他們這些人,已取得了踏入官場的入場券,但是入場券上沒有標記座位號,座位號得另取。
嚴禮現在就乾著發座位號的事情,一時之間,嚴府熱鬨極了。嚴禮命人取了鋪蓋,跑到吏部的值房裡一直住到了開考。
桓嶷聽了,不由對紀申笑道:“我對紀公好吧?”示意後麵的事情交與嚴禮主持,紀申隻在最後把關,免得紀申一把年紀有家不能回。
其時桓嶷正在與紀申論政,還在東宮時,桓嶷就經常請教紀申,如今更有條件了。紀申數次蒙他宣召,已知他並非隻會串親戚的仁弱天子。被開了玩笑也隻是笑笑。
桓嶷打起完,即問紀申國策。紀申道:“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陛下持國,當寬嚴相濟。”桓嶷道:“太寬泛了。”紀申道:“臣請試言之。”
“請。”
紀申道:“先帝想給陛下一個安穩的局麵,也儘力去做了,如今看來,海清河宴,陛下可以垂拱矣。實則不然!”
桓嶷緊張了起來:“怎麼說?”之前最愁沒事乾,後來接受現實了,現在告訴他其實不是?
紀申道:“海清河宴是先帝的海清河宴,不是陛下的。陛下以為,自己與先帝比,如何?”
“自然是遠遠不如的。”
紀申搖頭道:“不然。陛下體自先帝,天份豈會差了?所差者,先帝做了三十年的天子,才有了這樣的海清河宴,先帝鎮得住。陛下可是才登基呀!”
“不是海清河宴嗎?難道有隱患?”
紀申道:“一個三十年的皇帝主政,與一個一年的皇帝主政,能一樣嗎?”
桓嶷自我解嘲地道:“原來差的是我?”
“是時光,不是聖人的不足。陛下將這些隱患一一解決了,就有自己的太平天下了。”
桓嶷非常感興趣地催促道:“紀公快說。”
紀申於是一一給他指出:“其一是人心,先帝末年‘四凶’橫行,士民心中的傷痕至今還沒有平複,互相之間的信任已大不如前,人人有提防之心,您要安撫他們。其二是吏治,看似安穩,皆是先帝老臣,陛下需要考慮自己要用什麼樣的人,臣等老矣。其三是邊患,先帝將邊將梳理完了,武將不會威淩新君,但是他們與您相交不深呀。這就要說到最要緊的一條,聖人,您做太子的時候是怠政的。”
最後一句未免誅心,桓嶷紅著臉,問道:“如之奈何?”
紀申道:“請示百姓以寬。”
“好。”
“請陛下選賢任能,罷黜昏庸。尤其是親民官,百姓能有幾個得見天子呢?與他們打交道的都是親民官,親民官好,百姓誇朝廷、謝天子。親民官不好,百姓就會認為是朝廷無道、天子昏亂。”
“好。”
“臣請陛下不要興邊事。”
“好!”桓嶷又添了一句,“若是有邊患呢?”
“能維持就維持。陛下,先帝給您留下一些將領,可您了解他們嗎?您知兵事嗎?知道什麼時候該用誰嗎?”
桓嶷默:“好。”
“陛下,不可再怠政了。”
桓嶷道:“我為天子,善擇執政,執政選賢與能,賢者治民。”
紀申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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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桓嶷相談甚歡的紀申此時並不知道,他高興得實在太早了!
就在兩人談完話之後的第三天,嚴禮把進士們又考了一回,這回列了個二十人的名單,下麵綴著四十個認為還不夠成熟、不適合馬上做官的新科進士,將展開兩尺長的一軸紙拿給紀申審核。
紀申看完也隻略動了一下次序,他也知道,這裡麵肯定有人情。宰相的任務就是調和陰陽,水至清則無魚,其中有些人因家世好而得到一個更好的官職,紀申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隻看一些好苗子沒有被篩下去,即與嚴禮一同將這份名單呈遞給了桓嶷。
這張單子比之前短了很多,桓嶷小半天就看完了。依舊是執朱筆寫寫畫畫,塗寫的地方也比上一張少了一些,不多會兒,桓嶷將改完的名單再還給紀申。
紀申看了之後,不動聲色地轉給了嚴禮。嚴禮抖著手看過去,幾乎要昏厥,不詳的預感終於應驗了——你們父子怎麼又來了?!
桓嶷也把名單上姓杜的都給塗了,又饒上兩個姓趙的,他比他爹還進化了!
桓嶷隻當沒有看到嚴禮搖搖欲墜的樣子,道:“就這樣吧。”
嚴禮踏上半步,被紀申沉默地拽住了。紀申心裡想了很多,前幾天桓嶷問政時候兩人一問一答都還記在他的腦子裡,說好的安撫呢?
桓嶷自有他的考慮,紀申說得沒錯,他做太子的時候蜷得太久了。一個人,不乾點實事,誰拿你當個人物呢?太子也是這樣的。為什麼說新君容易被老臣轄製?難道親爹特意給兒子留壞人?當然不是。紀申對他說的都是實話,再赤誠不過了,你不乾事,哪裡來的威望?沒有威望,怎麼能讓這些人精服你?
也許老臣還覺得是為你好呢?你不會乾事兒,我給你乾了。簡直不能更貼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