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水路, 若無渡船,想靠遊水而過,常人根本無法想象,何況還是冬天。
謝長庚不過是仗著自己少年起行走於水道練就的過人水性, 衝動之下,竟就如此下水橫渡。
饒是他年輕力壯,中途亦浮漂了數次,以補體力,但在終於結束這段漫長的水程,雙足觸及硬地之時,人也早已是筋疲力儘, 幾乎虛脫。
他趴在岸邊的一片荒草灘上,從頭到腳, 沒有一處不在不停溢水。他閉著眼睛,歇了片刻, 待體力恢複了些,艱難地爬了起來,搓熱自己已然被湖水凍得近乎僵硬的手腳關節,憑著多年之前的記憶,朝著藥廬而去。
通往藥廬的山道口,也布了衛兵。
他繞開,從後山攀上, 靠近了藥廬。
前方不遠之處,一名站崗的守衛, 擋住了他的路。
他抽出了插在腰間的匕首,悄無聲息地靠到了守衛的背後。
守衛仿佛覺察到了異樣,但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被人從後死死地扣住了咽喉。
謝長庚正要割了這守衛的咽喉,手卻又停住了。
他抬眼,看了眼前方那座屋子,略一遲疑,改而重重擊了一下對方後頸,將人擊昏後,拖到了草叢裡。
已是後半夜了。
這個晚上,這輩子,他第一次,做了如此一樁幾乎未曾考慮後果的冒險之舉。
窗後立著的那道身影,他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他今夜無論如何也一定要見到的人。
他終於如願,到了這婦人的近旁,正要現身,卻看見那個慕媽媽走了過來,似在勸她去休息。
她的身影從窗後消失,窗戶也被關上了。
謝長庚屏住呼吸,停在了昏暗的窗外牆邊,等著那個慕媽媽離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那個多話的忠心仆婦,終於走了。
但是一牆之外,夜色裡的那道身影,卻凝固住了。
謝長庚的心在狂跳,跳得如同一隻就要被擊破的鼙鼓。
他的衣裳潮濕而冰冷,緊緊地覆在皮膚之上,後背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湖裡帶出的水,還是方才涔涔而出的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從他躍入水中不顧一切朝著這裡渡來的那一刻起,他便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見她。
一直以來,在他的心裡,存著如此多的疑竇。他一直忍著,告訴自己,不必在意。直到數日之前,他回憶起了他和她的初次見麵。他再也無法容忍了。他知道,他必須要得到她的回答,無所隱瞞,以結束長久以來加在他心底的困擾和折磨。
就是如此一股心氣,驅使著他,在這一刻,來到了這裡。
他沒有想到,迎接他的,是如此一個措手不及的場麵。
從她嘴裡說出的那些關於他的話,句句誅心,他無法反駁,甚至生出了一種如同被人當眾剝光衣裳,赤條條無所遁形的羞恥之感。
這也就罷了,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亦從不以好人自居。隨後,聽到的那件事,對他而言,才是真正的震驚。
他知道她一直厭惡自己。
但倘若不是今夜恰好聽到了,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對他,其實遠遠不止是厭惡,而是恨了。
要恨到了何等的地步,一個女子,才不惜對她自己下如此的狠手,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能和他劃清界限?
曾經,他以為遭遇妻子的背叛,會是他這輩子最大的一個挫敗。
在那段已經過去的無法釋懷的日子裡,每每想到這一點,他便憤怒,嫉妒,不甘,或許,還有那麼幾分痛苦。
然而,和她寧願自毀清白自擔汙名也要與他撇清乾係的決絕相比,此前他所有的憤怒、嫉妒、不甘,還有那幾分痛苦,顯得是如此的可笑。
今夜他方知紮心。
他再無法前行一步,亦是邁不開離去的腳步。
陰冷的風,一陣陣地從他身邊吹過。
他猶如被凍僵在了這個冬夜,在這片闃黑的夜色裡,向著麵前這扇朝他緊緊關閉著的窗,一動不動,直到身後起了一陣騷動。
“有刺客!保護翁主!”
急促的腳步之聲,紛至遝來。
他的背上,隨之傳來一陣銳利的痛。仿佛被有著鋒利牙齒的惡獸,狠狠地咬住了。
他慢慢地轉過頭,看見身後亮起了一片火把的光,院中衝入了十幾名守衛。
數名守衛張弓,向著他,射出了方才的那一排箭。
慕扶蘭披衣而起,打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