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2 / 2)

辟寒金 蓬萊客 12849 字 8個月前

此刻回想,從十四歲開始到現在,十三年了,那麼多年,他其實不過像是踏上了一條船,上去了,就想他該想的,做他該做的,朝著既定的目的地,一直向前,心無旁騖。

他的心情,幾分感慨,幾分紛亂。

城樓之下,尚沉浸在興奮餘波中的梁團等幾名近衛,仰望著前頭上方那個獨自立在這座城的至高之巔的背影,靜靜等待。許久,見他然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下了城樓,命人開了城門,隨即翻身上了馬背 ,朝外而去,急忙也縱馬跟了上去。行出去一段路後,見是西山的方向,終於明白了,他是要去護國寺。

空山如洗,幽林靜闃。護國寺那座雄偉的山門,在深藍的夜空下巋然不動,遠遠望去,和其後的山峰化為一體,猶如盤古開天 ,便就如此。

謝長庚命人在山下等著,自己沿階而上,他拍開寺門,向開門的僧人表了身份,問慧寂長老,話音落下,方覺自己唐突。如此深夜,竟憑一時意動,前來相擾。

他說:“長老若是不便,我便在山門此處等著,待天亮,再去拜訪。”

那僧人望了他一眼,卻合十請他入內。

耳畔寂靜無聲,隻有自己的腳步和不知何處角落傳來的夜修人所發的隱隱的木魚和誦經之聲。謝長庚穿行在這片深夜裡的禪院之間,當來到後山的那片塔林時,望著夜色下的一尊尊沉默的塔影,恍恍惚惚,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仿佛很久以前,他亦曾在如此的一個深夜,徘徊在這片塔林之間。但是很快,他就否定了這個念頭。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護國寺的後山塔林,在今夜這個極其特殊,心情亦萬分複雜的日子裡。

他被引到塔林儘頭的一間禪院之前,僧人向他合十,隨即離去。

這是一間簡陋的四方禪院,靜靜地矗在他的麵前。他在門外立了片刻,邁步,走了進去。

他看到屋裡點了一盞清油燈,一個老僧盤膝坐在雲床之上。他恭敬地上去行禮,為自己夜半冒昧來訪賠禮,道:“熙兒托我來向長老問聲好。”

他說完,見那老僧並沒什麼反應,依舊閉目打坐,遲疑了下,終於問出了一件過去三年之中,始終壓在他的心底,他從不曾徹底忘記的事。

“長老,這孩子,和當年將他從你這裡帶走的那個婦人,到底是何關係?”

“她曾對我言,那孩子隻是她偶遇投緣,從長老求去養在身邊。我卻總覺她在瞞我。一直以來,她都是如此,無論什麼事情,她從來不會痛痛快快和我說個清楚!”

他頓了一頓,又道,渾然不覺自己語氣中的一絲怨恨。

長老依舊沉默,猶如入定。

謝長庚說完話,方驚覺他的話仿佛多了。但是就在說出來的那一刻,他又覺得心裡仿佛痛快了許多。

或許今夜,他來這裡,原本就隻是想尋個能說話的人,說上幾句話而已。他也沒真的指望這個老僧替他解惑,或是回應。

他其實根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回應。

他索性坐了下去,坐到了老僧的對麵。

“長老,那個婦人,無理到了可笑的地步。你可知道,三年前我曾追她至君山,尋不到渡船,我冒著淹死做她洞庭水鬼的險,連夜遊水,橫渡了過去,我想求她再回心轉意,長老你知道她是如何回應我的?她竟要我在江山和她之間做一選擇!”

他說:“世上怎會有如此的婦人!真當她是九天神女下凡!便是神女,怕也不敢有她那樣的口氣。”

燈油漸漸燒乾,火苗滅了。禪房裡陷入了一片昏暗。

“她憑什麼如此對我,憑什麼……她對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不過是她想趕我走而已……她可真是狠心啊……世上怎會有如此狠心的女子……”

黑暗中,謝長庚依舊和對麵的那個老僧絮絮地說著話,漸漸地,從起先的不平譏諷的語氣,變成了沮喪。終於,他似乎感到累了,沉默了許久,嗬嗬笑了起來:“長老,今夜我做成了一件大事,我得償所願,我極是快活!從今往後,看在那孩子的份上,我不會去為難她,但我謝長庚,不會再多看她一眼了!請長老你替我做個見證,倘若我再做不到,我便……”

他停了下來,仰臥在這間昏暗的禪室裡。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曾一口氣說了那麼多的話。他忽然感到自己又愚蠢又疲倦。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將要睡去之時,仿佛看到屋角那盞原本已經熄滅了的清油燈,又緩緩複燃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又置身月下江畔,看到了那夜似曾相識的一幕。江渚之上,濁浪滾滾,遠處,一條烏舟連夜行船,去往洞庭的方向。他原本以為是那夜偶見的那一船人,待近了,才看清,那個立在船頭上的青衣少年,竟是當年十九歲的自己。

謝長庚吃驚不已,追上去,呼喚他,那少年卻似乎陷入了某種冥想,渾然不覺,頭亦未回,逐浪而去。

少年懷揣著野心去求親,得償所願,新婚之後大半年,他才歸家,終於看清了自己求娶來的長沙國王女的模樣。她不但生得極美,身子亦是他喜歡的,當夜圓房之後,他很是喜愛她,當聽到她含羞告訴他,他們從前在君山老柏樹下見過麵,他還曾幫她救起了一隻掉下懸崖的小鳥,他才恍然,想了起來,但也隻笑笑,不以為意,覺得這是小女子的一點可愛小心思罷了。

過了沒幾天,他就要走了,他的母親要他納戚靈鳳,他雖有些不忍這麼快就和她說這個,但還是去提了,想她若是願意,最好不過,不願的話,自己再怎麼想個法子去母親跟前先推脫過去。

她同意了,他有點意外,也為她的體貼而欣慰,於是納了戚氏。他知道她不得自己母親的歡心,受了委屈,卻從沒在自己跟前訴苦過,對她愈發愛憐,那幾年裡,除了為應付自己母親的盤問之外,基本沒怎麼親近戚靈鳳。

後來她生了熙兒,他們依舊聚少離多,每次匆匆回來,沒幾日便又要走。離開家的時候,他知道她母子都很不舍。但他的腳步不能停留。他想著,日後再補償就是了。

他的補償還沒到來,她就已經沒了。

因了一個突發的意外,他提前早飯了。轉移她母子的時候,被齊王的人抓了。齊王要他用一個重要的城池去換,他沒法答應。他抓了齊王獨子,想以此來交換,不想齊王還另有個養在外頭的兒子,事情一直拖著。他當時在彆的地方作戰,被戰事拖住。後來趙羲泰病死了,這是個意外。他必須要儘快救回他母子了,決定強攻蒲城。他和一直也想要救她的袁漢鼎取得聯係,讓他和城裡的一個被曹金收買的內應裡應外合救人,自己調遣軍隊,去攻蒲城。但是營救出了意外,追兵上來,她為了不拖累他,送走兒子後,自儘死去了。

她的身子,被他的敵人在城頭懸了三日,才在他破城後得以入土。那時,他便不忍,更是不敢去細看她的遺容。他心裡清楚,在她還活著的那段時間裡,倘若他能為她再多儘心一些,攻打蒲城的準備,不是那麼倉促,或許,結果會完全不用。

他做了皇帝後,知她一定恨極了自己,未能對她儘心儘力。他也是那時才知道,他謝長庚其實是個懦弱之人。他給她大修明堂佛塔,身後事榮哀至極,但卻始終不敢踏入她的靈堂去直麵她。好幾次,他徘徊在外,終於還是放棄。他不但懦弱,更是個虛偽至極的人,不過是以此來求內心安寧,自欺欺人罷了。

他們的孩子回來後,沉默不言,失去了說話的能力。他覺得自己是愛這個長子的。他後來又得了兒子,但他最愛的,還是他的結發之妻留下的這個長子。

他知道孩子也恨自己,和他的母親一樣。起初的幾年,他也曾試著儘量去修複他們的關係,但這孩子仿佛並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他事情太多了,亦是不敢去麵對這孩子那雙和她酷似的眼,於是一年一年,日子這樣拖了下去。他總安慰自己,總有一天,他一定會好好補償這孩子的。他沒有想到,因為戚氏的事,竟會惹出了如此的慘變。

他亦是幾年之前,方獲悉真相。當時原本怒極,但他的母親那時已經中了風,神智也有些糊塗,誰也不認得了,隻認戚氏一人,日日都要見到她。至多也就幾年內的事了。再三考慮過後,他終於還是沒有立刻要了她的命。

他知道他的長子恨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是,這十年來,他那個沉默而平靜的熙兒,竟然對自己恨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至於他自刎在了自己的麵前,說不願再做父子。

那一刻,在那座幽暗的靈殿裡,抱著那個體溫漸冷的白衣少年的時候,他的痛悔,無法形容。

也是那一刻,他才完全地看清了自己 ,他其實是如何的一個人。

在部下的眼裡,他是一個明智上司,在世人的口中 ,他是一個英明的君主,在道學家的歌功頌詞裡,皇帝以身行孝,是一個足以為世人榜樣的孝子。她是他這輩子唯一喜愛過的一個女子,但從他娶了她的第一天起,他天性裡的最陰暗的虛偽、涼薄、自私、懦弱和無情,便儘數加諸她身上,淋漓儘致。

他深深地痛悔了,但已經遲了。

而他的錐心之痛,這時其實才剛開始。

此後,他再沒有召過後宮。過了些年,他四十多歲,本正當壯,卻因國事殫精竭慮,加上舊傷折磨,身體開始敗下去。身體痛苦的同時,他剩下的兩個兒子為了奪位,相互殘殺,密謀逼宮,最後一個死了,一個被他廢黜,他撲滅了背後支持他們的力量,在血雨腥風之後,立了自己的一個侄兒做太子。

他在孤獨中垂垂將死之際,回憶自己這一生,仿佛得到了一切,最後卻仿佛什麼也沒留下。那時候,他經常想起自己年輕時香消玉殞的結發之妻,想起和她初遇在君山老柏下時她的爛漫笑顏,還有他那個小時舍不得他走,抱著他的腿不放,卻忍著不敢哭鬨的孩子,那個縱然那麼恨他,到了最後卻也不過隻是割發斷絕父子之情,放過了自己的長子。

大原朝的開國帝君謝長庚,在生命最後的那段日子裡,是在護國寺裡,他從前為元後修的明堂裡渡過的。

據說他駕崩之前,手裡握著的,是一片送自遙遠君山的千年老柏的葉。皇帝遺言是勿要驚擾早年仙去的元後芳魂,帝後分葬,以這柏葉陪葬自己。新帝與群臣不解遺命,但無不照辦。隻有極少數略知道些當年舊事的人,猜疑皇帝或是擔憂元後對他恨意不消,這才不敢與她同穴而眠。後來又有傳言,皇帝臨死之前,曾命護國寺的高僧為他做法,祝有來生轉世,他願以一切代價,換與元後再續前緣,以彌補今生辜負。正史列傳,自不會收錄如此無稽之談,但稗家野史,對此卻是津津樂道,感歎原來英烈鐵血如開國帝君,原也是天生情種,可惜與元後情深緣淺,令人歎息。

“天亮了,施主還不醒來!”耳畔忽然一道聲音。

謝長庚猛地睜開眼睛,赫然發現窗外已是大白。他對上了對麵老僧正看著自己的一雙眼睛,整個人卻仿佛還沉浸在臨死前的那種來自肉體和精魂的雙重折磨而帶來的極端痛苦之中。

他臉色蒼白,滿身冷汗,定定地看著對麵的來老僧,一時猶如靈魂尚未歸竅。半晌,他仿佛終於明白了什麼 ,顫聲道:“長老,那些都是什麼……”

長老從昨夜打坐的位置下去,微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施主求問,此為解惑。”他說完,出禪房而去。

謝長庚宛如五雷轟頂,僵住。

他終於明白了。她來自那另一個有著他她和他們的兒子的地方。那些事,他曾經的痛悔和錐心,在她,是延續至今的血淋淋的切膚之痛!

種種往事,再次在他的眼前掠過。

他經曆了另一個和他同名的人的一生,那個人不是他,但又真真切切,就是他自己。那是他曾經的另外一個人生。一幕幕閃現之際,他又想起了這輩子,他和她君山的初遇,想起她後來不告而彆,對自己退避三舍,想起她對那把青雲劍的厭惡,想起他們纏綿時,她的退縮和搖擺,想起熙兒走丟,她刺自己時,眼中那深淵般的絕望,想起三年之前,君山最後一麵 ,她對他說的那些話……

謝長庚雙目赤紅,忽然覺得胸口一陣悶痛,喉頭甜腥。

他慢慢地咽回了那一口到了喉頭的血,身體僵硬地蜷著,麵容蒼白,仿佛死去一般,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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