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必死。和我娘親曾受過的那些苦痛相比,若你輕易就死,你不覺得,未免太過便宜你自己了嗎?”
他頓了一頓,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終於,再度開口。
他說:“許多年前,你帶著還很小的我,曆了千辛萬苦,去往天山接我的娘親。在那條漫長雪道的儘頭,天山腳下,有座名為金城的孤城。在那裡,你曾答應過我,你將來一定會守好這個地方,即便它再遙遠,再荒涼。”
“我不知你是否已經忘記了當年你曾說過的話,我卻一直記著。如今就是你履行諾言的時候了。你的歸宿,就在那裡。”
“當如何從這個世上消失,你應當比我更清楚。你放心,在你死了之後,這個天下,我會代你治理,群臣,我會驅用統禦,萬民,我會撫臨牧之,那個仍苟活著的小朝廷,我亦會親自將它滅掉。而你,則會以開國帝君、一代英主的身份,被史官載入青史。我也會在你的祭書之上,為你添加我所能想的到的最具褒揚的上諡——便如同從前,你曾對我娘親做過的那樣。”
他席地而坐,凝視著對麵的那個男人。
“我等著你的選擇。”
“或者,我死,你繼續去做你的皇帝。”
“或者,你就此從這個世上消失。如此,我娘親的苦痛,才會徹底結束。”
……
四更,黎明之前最為黑暗的那片夜色裡,一道清瘦的少年的身影,從這座府邸的一扇小門裡,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
等候在暗影裡的貼身隨從忙牽馬上前迎接。他看著他的坐騎,停了腳步,馬兒便也在原地停頓著,轉過頭,用嘴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少年一下便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馬頸,將他的臉埋了上去,起先一動不動,片刻之後,肩膀開始微微地顫抖,從後看去,似哭,又似在笑,卻聽不到他發出半點的聲響,如此情景,瞧著實在有些詭異。
隨從不敢驚擾,立在一旁,低頭束手等待。好在很快,他的情緒便似平定了下來。他慢慢地鬆開了抱著馬頸的手,摸了摸它的鬃毛,隨即翻身上了馬背,疾馳而去。
……
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日子裡,在上京宮中翹首等待了多日的慕扶蘭,收到了一封來自河西的密信。
信是之前被她派去護送太子同行的梁團,以八百裡加急發回來的。
慕扶蘭還沒有看完這封信,整個人便僵住了。
她應熙兒之求,讓他出京接皇帝凱旋,算著時日,這幾日原本應當已經踏上歸程,但派出去的人,始終見不到皇帝班師回朝的蹤跡,而河西那邊,也已六七日沒有新的消息送到了,尋常大臣或還渾然未覺,但在劉管等數名心腹大臣那裡,已是引發疑慮,這兩日,頻頻尋慕扶蘭詢問最新的消息進展。
慕扶蘭表麵若無其事,心中實則早也有了一種不安之感。總覺得在那千裡之外,似是出了什麼事,而她還不知道。
她沒有想到,就在今日此刻,她終於等到了消息,而消息,竟是如此一個噩耗。
他沒了?那個名叫謝長庚的男人,竟然沒了?
這怎麼可能。
然而白紙黑字,清清楚楚。以梁的身份,倘若不是確鑿之事,他又怎麼可能誤傳皇帝死訊?
他在密信中說,皇帝陛下禦駕親征,大獲全勝,於前些時日預備班師回朝,離開之前,最後一次輕裝巡邊,不想在他結束返回途中,遭遇了一場夏日山洪爆發。
山洪來得毫無預警,當時猶如地動,山嶽戰栗,日月晦暗,洪流之下,道路瞬間崩塌摧滅,皇帝一行躲避不及,不幸被卷入流中,不見下落。眾人全力秘密尋找,最後順著洪水衝刷出來的水道,深入北境,尋至鵜泉前。
多年之前,在皇帝還是河西節度使的時候,為報馬河穀土人被襲之仇,曾帶三百輕騎,追斬人數數倍於他們的北人於此。而今,北人避銳,早已西遷,這裡不見半個敵人蹤跡,這口泉湖,也歸河西所有。
這是漠野中的一□□泉,千百年來,積水成湖,水深麵闊,一望無際,據說湖底暗通地心。眾人在湖裡尋撈多日,最後尋到了皇帝當日所佩的一頂冠帽,除此,再無彆的任何蹤跡。
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所幸太子殿下雖還年少,處事卻極是果決,有皇帝陛下之風。他及時出麵,代替皇帝陛下撫定軍心,安排各項事宜,又考慮到大局,從事發之日起,除少數隨從近臣之外,這消息還在隱瞞之中,乃先傳信遞至宮中,由皇後予以最後定奪。
慕扶蘭雙眸圓睜,死死地盯著手中的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猛烈地撞擊著她的胸腔,血潮在她的耳裡轟鳴,她的那一雙手在不停地顫抖。
西關那夜,那人縱馬離去的背影此刻還是曆曆在目,而這個人,竟就這樣死去了,在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雙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身子,手胡亂地抓著桌案一角,人跌坐在了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