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謹濃密纖長的羽睫輕垂,“這金明池下,似乎陰氣叢生。此次怪異天氣,興許便與此有關。”
江采霜收了手,注意力全然被他的話吸引過去。
“我昏迷前也隱隱感知到了不乾淨的氣息,不然我也不會被纏住,沒能及時回到水麵上。”
這湖水不乾淨,有妖鬼作祟。不然這樣晴朗無風的天氣,怎會毫無征兆地掀起如此高的巨浪。
“水底多生水鬼,頗有幾分本事,道長可要多加小心。”
既然能在端陽節這樣陽氣旺盛的日子,掀起如此大的陣仗,怕是底下的水鬼不止一個兩個,難對付得緊。
經燕安謹這麼一提醒,江采霜趕緊回自己房間,跟哥哥借了支筆,用朱砂勾連靈力,在紙上畫了幾張驅邪符籙。雖說宣紙沒有黃紙效果好,但她身上的符紙早就被衝走了,隻能將就一下。
畫完以後,江采霜給采薇姐姐和宋鶯也送去了兩張,讓她們睡覺前貼在門上。
晚上入睡前,哥哥江水寒還特意進屋,叮囑她:“彆忘了把外門鎖上,雖說外麵下著大雨,可這樓裡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還是得小心些。”
雅間本是用來觀賞龍舟戲的,兩頭都有門扇,一邊的門通往內部的走廊,稱作內門。另一邊的門則通往外麵的賞景遊廊,稱作外門。
兩扇門都是隻能從裡麵插上門閂,外麵是沒辦法上鎖的。
外門連接的遊廊露天,呈四四方方的“回”字形,與這層樓其他所有房間共通。也就是說,任何人都能通過遊廊,繞到房間後麵。
雖說外麵雷雨交加,但難保有人起歹心,也不怪江水寒如此小心。
“我知道了,哥哥。”江采霜原本正在鋪床,眼睛一轉,回頭叫住江水寒,“我有一樣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
江采霜遞給他幾個平安符,“我、我在棧橋上買的,也不知有沒有用。你拿一個戴在身上,給爹娘也戴一個,還有二叔二嬸他們。”
她把符紙塞在了菱形小香袋裡,看著是有那麼幾分像平安符。
這精巧的香布袋兒還是采青姐姐繡給她的,裡麵放了香料粉,還係著漂亮的五色長命縷。
江水寒笑著接到手裡,“行,我待會兒就拿給爹娘。不過光有這平安符可不行,還是得記得鎖門,有時候人心可比妖鬼恐怖多了。”
“嗯嗯,我知道的。”
臨走之前,江水寒親自走到外門附近,拉了拉門栓,確定門鎖得好好的,才放心離去。
夜裡,風雨半點沒有停歇,望天樓外電閃雷鳴,窗欞被密集的狂風驟雨拍得嗡嗡作響。
江采青被雷聲嚇得不敢睡覺,半夜抱著被子來找江采霜。
“白日裡天氣明明好好的,怎麼突然就下起了大雨?還把棧橋給衝斷了,明日不知道能不能修得好。”江采青凍得瑟瑟發抖。
江采霜想起自己跟燕安謹的對話,“金明池裡有很重的陰氣,我下水的時候還與它們鬥了一場。”
“什麼?怪不得青天白日突然下起了暴雨,原來又是妖邪作祟。”江采青立刻覺得後背躥起一陣涼氣,“可如今我們被困在望天樓上,豈不是很危險?”
“你放心,我在兩扇門上都貼了符紙,不會有事的。采薇姐姐那裡,我也讓翠翠去送了辟邪符。”
“那就好。”江采青往妹妹身邊湊了湊,這樣心裡才稍稍有了些安全感。
“采青姐姐,我把你給我繡的香布袋兒都用了,裝上平安符,給家裡的人分了分。”
“那回頭我再給你繡幾個,你拿來裝東西也好,放香粉也成。”
江采青起初還有些害怕,後來眼皮子越來越沉,便也顧不上害怕,呼呼大睡了起來。
江采霜記掛著金明池中的水鬼,擔心夜裡生變,不敢睡得太死。
睡得迷迷糊糊間,忽然聽見外麵傳來一陣騷動。
江采霜立刻睜開雙眼,輕手輕腳地下床,剛拉開門扇,就見哥哥江水寒守在門口。
“被吵醒了?”江水寒神色難掩疲倦,想來是放心不下,一直守在附近。
江采霜揉了揉眼睛,往昏暗的廊道裡看了一眼,“發生什麼事了?”
她瞧見許多人提著燈籠來來回回地跑,像是在找人。
江水寒不願她摻和進去,“你先回去歇著,沒什麼事。”
江采霜被哥哥推回屋,好奇心卻被勾了起來,靠在門板上聽外頭的動靜。
她聽見姐夫於文彥的說話聲,說是先讓江采薇來侯府這邊坐一坐,他再派人找找看。
於家有人失蹤了?
沒多久,堂姐江采青也被吵醒。娘親拍門叫她們過去,侯府一大家子女眷都坐在了一處,彼此照應著。
屋裡燃著燭火,有人滿臉擔憂,有人哈欠連連,還沒睡醒。
江采霜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覺得肩膀一沉,轉頭一看,江采青又睡著了。她無奈地搖搖頭,把自己的手爐塞進堂姐懷裡。
采薇姐姐跟娘親坐在一處,同樣困得昏天黑地,趴在寧玉霞肩頭睡著了。
哥哥江水寒從外麵進來,表情不太好看。
寧玉霞急忙問道:“怎麼樣?人找到了嗎?”
江水寒點點頭,望著家裡人欲言又止,“還沒找著,估計是……”
弟弟妹妹都坐在這個屋裡,他沒敢直說。
幾個長輩卻都懂了他的意思,有人歎了聲,“唉,好好的端陽節,怎麼就出了這檔子事。”
“把你們的弟弟妹妹照看好,誰也彆亂跑,看看明天能不能派船過來接。”
“不用太慌張,我聽說燕世子也在望天樓裡,有懸鏡司的人在,不會有事的。”
“總不至於真是水鬼作惡……這世上哪有什麼水鬼?”
江水寒對外麵的情形比較了解,“現在懸鏡司的人把守住了各個角落,料想不會再有事。若是困得撐不住,可以先各自回屋休息。彆忘了把外門鎖上。”
眾人惴惴不安地議論著,江采霜假借送堂姐回屋休息,趁家裡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順著人潮,很容易就找到了爆發騷動的地方——二樓花廳。路上遇到懸鏡司的人盤問,她亮出自己的令牌,便通行無阻了。
如今一樓被淹,二樓就是離金明池最近的地方,從窗戶欄杆翻出去就是狂湧的金明池水。
江采霜在吵嚷的人群中看到燕安謹,頓時眼睛一亮,朝他身邊擠了過去。
燕安謹正聽手下人彙報消息,衣袍被人拽了兩下,他回頭,對上一張清麗俏皮的麵容。
“出什麼事了?”江采霜好奇地問道,“怎麼這麼多人在說水裡有水鬼?”
剛才她過來的一路上,百姓都在惶惶然地討論著“水鬼害人”。她聽了幾句,似乎是有人落水,再聯係起白日的異象,水鬼的傳聞便傳開了。
燕安謹帶她找了個比較安靜的地方說話。
“夜裡有人說聽見了落水聲,懸鏡司的人挨門挨戶打問有沒有人失蹤,找了一圈發現伯府表少爺不見了。”
“崔興?”江采霜問道。
“是,”燕安謹頷首,“我已派人輪流下水打撈,隻是水麵漆黑,水流湍急,還沒有撈上來任何東西。”
金明池這般寬廣,又是風雨交加的深夜,撈個人談何容易。怪不得從騷亂起,整個樓熱鬨了許久。
“確定有人落水嗎?會不會是看錯了?”
“有個跛腳商販聲稱自己親眼所見,有什麼重物從樓上掉了下來。他隱約看到有衣服飄在水麵上,隻是還沒來得及抓住,人便已經被湖水卷走。”
燕安謹又道:“我帶你去見見他。”
“好。”
燕安謹吩咐人給江采霜找來一件黑袍,將她整個人兜頭罩了進去,再戴上黑帽,便看不出是誰了。
“此次有諸多世家子弟來望天樓賞景,難保會有人將你認出來。”
江采霜將帽簷往下拽了拽,擋住大半張臉,“嗯,我們快過去吧。”
若是被人認出來,告訴她的爹娘哥哥,那她肯定會被抓回去,還查什麼案子捉什麼妖。
懸鏡司的人帶來最先發現有人落水的小販,讓他仔細地描述一遍當時的情況。
小販放下扁擔,有些戰戰兢兢地回話道:“小人正在那裡看雨,忽然聽見噗通一聲,便連忙起身去看。我看見有個人掉進下頭的水裡了,試著伸胳膊撈了兩下,沒能夠著。等我再去叫人,那人已經被水衝跑了。”
江采霜連忙問:“你確定看清了?”
“這……”中年小販回想了一會兒,有些遲疑,“天黑,又下著大雨,小人也不敢確定是個人,但瞧著有七八分像。”
他一抬頭,江采霜才發現,這人她居然還見過。
這是棧橋上賣花餑餑的那個跛腳中年人,皮膚黝黑粗糙,長相老實,看著像附近的農戶。
他身上被雨澆了個透,應該是急著救人的時候留下的。
林越按往常的慣例,詢問道:“你叫什麼?家住何處?家裡幾口人?”
“小人名叫周力,家住丹青巷,家裡……除了我以外,還有個老娘和我大女兒,我女兒嫁到了應天府,不常回來住。”
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大堂席地而坐,閒聊家常,聽見周力喊“有人落水!快救人!”便一擁而上。隻是除了周力以外,其他人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我帶你去落水的地方看看。”
周力瞧見落水的地方比較偏僻,幾乎在東邊走廊儘頭,與上下樓梯剛好在相反的方向。
二樓沒那麼多雅間,廳堂通闊,大都是一些裝飾性的長窗、隔扇門,柱子旁擺了些屏風花瓶博古架,供人賞玩遊樂。
許多平民百姓住不起雅間,今日夜裡便都留在二樓的大堂,席地而坐,互相取暖。
剛走到附近,江采霜就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外麵風雨呼嘯,還沒靠近欄杆,吹來的雨絲便打濕了衣擺。
江采霜抱臂朝外看去,水上黑洞洞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人還被雨絲吹得睜不開眼,她不解地問道:“這麼大的風,周力為什麼要過來看雨?”
他一個賣花餑餑的,大晚上跑到沒人的偏僻地方看雨?
燕安謹將門扇合上一半,風雨稍微小了些。
“你看這裡。”他示意江采霜看門縫。
方才便看到有灰色的東西夾在這裡,將門一關上,就看得更明顯了。
江采霜蹲下身子,撿起燒了一半的金紙,“這不是紙錢嗎?”
紙元寶被燒得破破爛爛,隻能看到一點金色,剩下的已經燒成了灰,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不錯,剛才懸鏡司的人趕來的時候,便看到了這裡的紙錢。”
“有人在這裡燒紙祭拜?是周力?”
“嗯。他特意遠離人群,不是為了看雨,而是為了燒紙錢。”
“剛才周力說他聽見落水聲,說的是‘起身去看’。說明他原本不是站著,而是蹲或坐在這裡。如果他當時是在燒紙錢,那就說得通了。”
燒紙錢祭拜,自然要蹲在一旁看著,而不是站著燒。
而據周力所言,他家裡隻剩他和母親,還有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其他人興許早已……他給家人燒紙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端陽正是合家歡看龍舟戲的日子,他的親人卻在這日喪命,實在令人心酸唏噓。
“樓上這裡,是誰的住處?”江采霜往上指了指。
“樓上正好是伯府的住處。伯府的幾個雅間挨著,既有崔興,還有康平伯夫婦和於文彥夫妻倆。”
“現在是崔興找不著了嗎?”
“嗯,於文彥各處都去找了,沒找到崔興。而且這麼大動靜,若是他清醒地在彆處,也該出現了。”
目前還沒有其他人失蹤的消息,若真有人落水,八成就是崔興。
江采霜輕哼一聲,“我聽說這崔興是個吃喝嫖賭的二世祖,整日裡遊手好閒,還喜歡調戲女子,實在可惡。”
“道長認得他?”
“我聽鶯兒姐姐和采薇姐姐說起過,沒他一句好話,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江采霜想起一件事,“哦對了,我今天還看到了崔興和俞金亮爭執,不知道為的什麼。”
“俞金亮也在望天樓?”
江采霜卻是搖頭,“這我不清楚。當時崔興跑了,俞金亮在後麵追,瞧著是遠離望天樓的方向,不知道後來俞金亮有沒有回到樓上。”
“我派人去找找。”
“還有一件事,今日看到俞金亮與崔興認識,我便懷疑俞靜衣失蹤與這個崔興有關。”江采霜握緊拳頭,把自己前段時日打探來的消息告知與他。
俞靜衣失蹤本就與康平伯府有絲絲縷縷的關係,若是再加上好色的崔興,這種可能性就更大了。
不過既然這裡發生了命案,當務之急還是先把案子破了。
江采霜道:“我們先去樓上看看吧。”
上樓需要從大堂經過,有懸鏡司的人在前麵開道,身後還有林越梁武和一乾隨從,聲勢浩大,無關百姓們紛紛退避,不敢抬頭直視。
到了三樓,崔興的房間。
伯府的幾個雅間都挨著,於文彥夫婦的房間在最東頭,崔興的房間便在隔壁,再往西是康平伯和伯夫人的住處。
“聽到有人落水,懸鏡司的人便立刻來樓上敲門查探,所有人都在,隻有崔興的房中無人應聲。”
“四樓和五樓也查過了嗎?”
“都已查過,人員無缺。”
崔興的雅間已被懸鏡司的人嚴密看守,江采霜想到自己這一路看到了不少懸鏡司的人,便好奇地問道:“你怎知會出事?還帶了這麼多手下在身邊?難道你有預知天命的能力?”
“道長高看燕某了,”燕安謹展顏輕笑,白玉般容顏霎時綻出無雙豔色,“隻是此次有貴人來望天樓賞景,在下便多帶了些人手保護。”
能讓定北王府和懸鏡司出手相護的貴人,也就隻有當今官家了。望天樓五樓有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便是因著這個原因。
不過江采霜也沒往深處想,她此刻滿腦子隻有破案捉妖。
推開崔興雅間的門,裡麵一室狼藉,桌椅屏風倒塌,牆上懸掛的字畫都被扯了下來。
江采霜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燭台,往內室走去,裡麵同樣淩亂不堪,連床上的紗帳都被扯下了一截。
“這裡有人激烈打鬥過,隔壁的人都沒聽見麼?”
“夜裡雷雨聲不斷,又有附近其他人證言,伯府幼兒哭鬨不止,所以沒人聽見屋裡的動靜。”
江采霜扶正了牆上的老翁垂釣圖,又發現旁邊還掛著乾爽的蓑衣,釣具和魚簍。
牆上空了一塊,本該有的鬥笠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