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需要等到她被淹死,隻要她在那一瞬間門爆發出強烈的求死之意,自己便能趁虛而入,吞噬她的所有神思精魄,從而壯大自身。
一個修道之人,還是心性堅定的修道之人,她的神思精魄對於自己來說,將會是百年難尋的上好養分,遠比幾十個普通人加在一起還要強大。
羅方渴望至極地望著池邊,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
快,快快求死……
江采霜所站的位置,是從岸邊延伸出去一截的月台邊緣,以幾根木柱撐在水麵上,下方離水麵隻有不到膝蓋高的距離。
這會兒正是午後,烈陽高懸在正前方,水麵波光粼粼,刺得人睜不開眼。
江采霜腳尖微微踮起,鵝黃色身影如同秋日蝴蝶,從月台邊緣墜落。
撲通落水。
羅方按捺著激動的心情,想也不想地從暗處現出身影,眨眼間門就來到月台上,準備享用江采霜的神思精魄。
可他來到月台邊,卻沒有發覺食物的氣息。
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藏在月台下方的江采霜猛然一拍水麵,身形借力高高躍起。
嬌小的身影飛到半空中,裹著濃鬱的濕潤水汽,拍起無數小水珠。
這還是江采霜之前跟團奴學來的。
正好今天太陽那麼大,無數晶瑩的水珠便化作剔透的明鏡,飛到半空中,折射出絢麗而耀眼的光。
羅方下意識眯起眼,江采霜桃木劍化為正常劍器大小,被她握在手中。
劍氣鋒銳,劍身崢鳴,透著不屬於木劍的寒意,朝著羅方要害處刺去!
羅方來不及反應,倉促之下隻得後退。
他剛退到岸邊,“砰”地撞上一層看不見摸不著的屏障。
江采霜剛才過來的時候,假裝將法器放在樹下,實則是在附近設了陣法。若是錯過這次機會,下次就沒那麼好騙他上當了,自然不能輕易讓他逃脫。
羅方撞上陣法,身形有片刻的凝滯,江采霜便趁勢刺穿了他的胸膛。
預想中的阻力並沒有出現。
羅方胸前浮現出一個碗口大的黑洞,仔細看去,卻是無數細長的樹枝彼此纏繞在一起,仿佛蟲子般不停蠕動著。
樹枝纏繞成漩渦,而漩渦的中心,正好讓桃木劍穿過去。
江采霜暗道一聲不好,隨即細小的樹枝便纏了上來,將她的桃木劍死死箍住。
她試圖回撤,沒能將木劍抽出來。
“看來是我小看你了,四重夢境都能被你識破。”羅方陰險地笑著,“不過沒關係,待會兒你死後,我還能再拉你去第五層夢境。”
他能製造五層,六層,甚至更多的夢境。就算是慢慢磨,也能將她的意誌消磨得一乾二淨。
隻不過夢境層數越多,需要的力量也就越龐大。
江采霜抽不出木劍,乾脆蘊起靈力,在劍柄上重重一拍。
“鋥”的一聲——
劍尖裹挾著靈氣漩渦,以不可阻擋的姿態向前衝去。
纏在劍身上的細小樹枝都在發顫。
“哢嚓”聲不斷響起。
那些如絲線般密密麻麻的樹枝被斬斷,羅方左胸豁出一個大口子,掛著劍墜的桃木劍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釘在陣法上。
江采霜趁勢拋出幾張淨化符,羅方連忙旋身躲避。
趁此機會,江采霜拔下懸停在半空中的桃木劍,同時腳下一蹬,迅速回轉,繼續刺向羅方。
兩人的位置來了個調換。
“你的法力是如何恢複的?”羅方躲避著她的進攻,大為不解。
在設立夢境之時,為了以防萬一,他明明消除了她的法力。
在他親手編織的夢境中,他便是宛如神祗般的存在,可以捏造萬物,她如何能破解?
江采霜這會兒可沒工夫回答他的問題。
機會隻有一次,若是不在這裡除掉他,反被他帶入下一場夢境,那她就隻能任人宰割了。
少女眉眼冷冽肅然,使出了自己畢生所學的劍技,在半空中將羅方打得節節敗退。
羅方的身影早已變成了非人的怪物。
他的四肢延伸出枯黑蜿蜒的樹枝,約莫手腕粗細,如同一根根堅硬的黑色長鞭,迅疾地朝著江采霜攻來。
江采霜被無數長鞭包圍,可她劍技舞得密不透風,羅方始終沒能製住她,反而被她斬斷了不少樹枝,力量迅速消退。
羅方被觸怒,不由得發了狠。
隻見枯黑的樹枝上,忽然綻開了一串串淡黃色的槐花,味道清雅幽淡,令人聞之欲醉。
一串串槐花飄落,恍惚間門,江采霜仿佛看到無數平凡百姓的悲歡離合,普通人的一生走馬燈般在她眼前快速閃現。
江采霜咬牙,“南柯鎮的百姓,果然被你所害!”
怪不得整個南柯鎮悄無聲息地變成了空城,後來被強盜所占,連官府都不知道原來那些百姓的去向。
原來都被這隻魄妖所害!
江采霜先前便擔心,古槐樹生出樹魄,那時便不好對付了。
道家有言,夢者魄妖。
古樹生了樹魄,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不算是樹妖,而是行蹤縹緲的魄妖。
人分為形、神。所謂形就是外在的身體,所謂神則是神思,精神。其中一項若是被毀滅,便會湮滅生機,走向死亡。
魄妖便是專門吞食“神”的妖怪,能洞悉人心底的欲望,織造詭譎變幻的夢境,或讓人沉淪墮落,或讓人絕望赴死。
它們本身的力量並沒有多強大,尋常不是修道者的對手。不過因為魄妖的本體藏在“神”中,看不見摸不著,所以才難對付。
“我沒有害他們,隻是不想看他們留在人世間門受罪。”魄妖已不再用羅方的外形示人,而是變成了一個由樹枝纏繞成的黑色人形,“瞧,他們在我的夢境裡活得多自在。”
一團槐花被送到眼前。
江采霜在其中看到了羅方。
破敗的小院子裡,綠樹蔥蘢,下著蒙蒙細雨。
羅方搬了個樹墩坐在堂屋簷下,細密的雨絲順著瓦片滾落,在地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小水坑。
他拿著針線,認真地修補漁網。這是細致的活計,很費眼睛,他神情專注,嘴角掛著笑。旁邊的籮筐裡,還放著待縫補的弟妹衣裳。
他的母親在廚房忙碌,弟弟妹妹也鑽進廚屋,趁娘親不注意,偷偷抓了顆剛出鍋的油氽糯米團子,一口咬下大半,腮幫子吃得鼓鼓的。農婦早就將兩人的小動作收進眼底,眼角笑出了皺紋,假意要將兩個礙事的孩子給趕出去。
兩個小娃娃一人抓一個外脆內糯的炸油團,拿芭蕉葉頂在頭頂當傘,蹦蹦跳跳地跑到羅方身邊,小手拿著油團喂給他:“哥哥吃,待會兒我們一起去河邊抓蟹好不好……”
“好,”羅方咬了一口油團,嘴唇頓時油津津的,憨厚的臉上全是笑意,“等哥哥縫好了漁網,就帶你們去船上抓蟹,抓最大個的!好不好?”
“我們要去抓魚咯,哥哥真好!”兩個小娃娃丟了芭蕉葉,高興地冒著雨在院子裡亂跑,發絲被雨水打濕,卻絲毫遮不住他們臉上的歡喜。
看著這一幕,魄妖嘖嘖感歎,“在這凡塵俗世,像羅方這樣的普通百姓,一生飽受欺淩苦楚,不是背井離鄉,疲於奔命,便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到死都過不上幾天好日子。”
“他所求不是大富大貴,隻不過是想與家人生活在一起。我編織的夢境能讓他回到從小長大的家鄉,能複活他的家人,讓他過上他夢寐以求的安穩生活,這樣不好嗎?”
江采霜在幻境中的羅方臉上,看到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並不知道自己身處幻境,隻知道自己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噩夢,醒來慶幸地發現,那一切全都是假的。
沒有仗勢欺人的地痞,沒有被迫遠離故土,漂泊他鄉,家人也都好好地活著。
對於他來說,這場團圓的美夢,恐怕比仙境還要美好。
魄妖不知何時幻化成了人形的青色光團,漂浮在江采霜身邊。
它聲音悠遠,帶上了蠱惑之意,“若是你願意,我也可以讓你過上悠閒自在的生活……你一直這樣四處奔波,捉妖除魔,難道不覺得疲憊?我可以送你去一個沒有妖魔的地方,那裡天下太平,所有人都安居樂業。讓你和你的家人,你的師父同門,平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沒有妖魔……”江采霜聲音中不自覺流露出向往。
若是真有蕩平妖魔,盛世太平的那天,該有多好。
魄妖以為她動了心,便再接再厲地勸道:“是啊,隻要你願意,我可以讓你過上你想要的任何生活。所有不該有的記憶都會被抹去,隻留下那些美好的回憶。你想當一個普通人也可以,想當萬人敬仰的女帝也不是不行,隻要你願意被我吞食……”
魄妖未說完的話,突然停住。
它胸口插了一把桃木劍,劍上燃著浩然雄渾的丹火。
在它滔滔不絕地描述美夢的時候,江采霜反手用桃木劍貫穿了它的身體。
在丹火的燃燒淨化下,魄妖的光芒黯淡下去,很快就變得虛幻。
它本以為能哄騙江采霜心境動搖,哪怕隻有一瞬,便能趁機拉她入下一層夢境。
可卻沒想到,她竟如此決絕,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殺死它。
臨消失前,魄妖百般不解,“為什麼……”
它誘惑過那麼多人,從沒有一次,被拒絕得這麼乾脆。
江采霜淡然開口:“美夢再美,也是假的。”
若她沉淪於虛幻的美夢中,外麵還是有無數百姓在遭受不公,遭受戰亂貧困之苦。
修道之人,豈能被妖物所惑,遮住自己的雙眼,對外麵的苦難不聞不問?
魄妖無形無影,生於神,也隻能隕於神。
江采霜在夢境中將它殺死,才能讓它徹底消失在天地間門。
魄妖的身形化為雲煙,與此同時,腳下的夢境也開始劇烈震顫,搖動,瀕臨破碎。
荷花池水猛然高漲,躥起丈高巨浪。
江采霜連忙飛落回岸邊,一股巨大的吸力自穹頂傳來,她和地上的樹木草石一起,不受控製地被吸向天空……
如同從沉悶的水底驟然浮上水麵,江采霜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著。
“霜兒。”耳邊傳來熟悉的低磁嗓音。
江采霜愣了一下,看向坐在床邊的燕安謹。男人容貌俊美無儔,青絲以金玉冠束起,垂落的發絲搭在紅衣肩頭,隨窗牖透進來的微風輕輕搖曳。
明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她卻不敢輕易認下。
江采霜艱澀地咽了咽口水,小聲問道:“我,我出來了嗎?”
還是說……她沒能殺死魄妖,又進入了下一層夢境?
“這裡是夢境之外,你已經回到現實中了。”燕安謹嗓音低沉溫柔,輕輕攬著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江采霜靠在他溫熱結實的胸膛,鼻尖儘是他身上清冽好聞的徘徊花香,擁有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她緊繃的肩背驟然鬆懈下來,軟倒在他懷中。
纖細手指忍不住抓著他的衣襟,攥得指尖泛白,聲音裡滿是委屈,隱隱透出哭腔,“我還以為,我永遠出不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