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嘿嘿笑了兩聲,中氣十足道:“小姑娘彆怕,我們不是壞人。”
他滿臉大胡子的粗獷長相,再配上粗聲粗氣的聲音,頓時嚇得女孩再度哭嚎起來。
林越瞪了他一眼,把人拉到牆後邊藏起來,“你就在這站著,彆出去嚇唬人家小孩。”
“哼。”梁武個子高,乾脆扒著低矮的圍牆往這邊看。
江采霜彎下腰,“玲兒是羅方的妹妹吧,他們兄妹倆的娘親是不是喜歡炸油團,還會做槐葉餅?”
女孩忙不迭點頭,“嬸嬸做的油氽團子最好吃了,比我娘做的好吃多了,我以前最喜歡去玲兒家裡吃炸油團。”
“這下你相信了吧?我們真的不是壞人。”
女孩半信半疑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胖臉上寫滿了糾結,半天才想出一個法子,“我帶你去我家,但是其他人不能跟著。”
“好。”
女孩牽著她的袖子往前走,江采霜回過頭,衝燕安謹招了招手,示意他們放心在這裡等著。
江采霜跟著女孩繞了好幾條巷子,同一棵樹她都看到好幾次了。
看來這個女孩還挺聰明的,生怕她記住她家的位置。
繞了大半天,女孩帶著她停在一個胡同裡,院子的木門不用敲,一推就開了。
“我,我跟我爹娘說一聲。”女孩急急忙忙跑進屋,“爹,娘,羅方哥的朋友過來了。”
家裡男人不在家,隻有女孩的娘親在屋子後麵喂雞,聽見聲音連忙跑了出來。
一看家裡來了個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瞧著不像是窮苦人家,胖婦人拿布巾擦了擦手,招呼道:“你是……”
“我是羅方的朋友,替他回家來看看。剛才我聽你女兒說,玲兒還……”
胖婦人聽她提起羅家的事,心裡咯噔一下,瞪了女兒一眼,“什麼玲兒?玲兒早就被火燒死了,你要去羅方家,得去南邊胡同,他不在我們這兒。”
女孩縮了縮脖子,躲在娘親身後。
江采霜看出這位母親心有防備,大致猜到幾分,“你們是害怕魯吉明吧?放心,他蹦躂不了幾天,沒幾日便會被官府抓起來了。”
胖婦人將女兒護在懷中,冷下臉,下了逐客令,“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找錯人了,我們跟羅方家不熟,你趕緊走吧。”
女孩抱著娘親的腿,往堂屋裡看了一眼。
江采霜直覺堂屋裡可能藏著人,但窗欞被雜物擋住,她看不到裡麵的景象。
婦人態度堅決,江采霜隻好暫時放棄,“那……我改日再來。”
過了兩日,從相鄰州府調來的官兵便到了,抄了魯吉明的家,將他們家一乾人等都押進了大牢。
與魯吉明等地痞勾結在一起的官員,也被停職查辦。
魯家被抄家的時候,無數百姓圍在街上看熱鬨,因為擔憂戰亂而空寂了多日的街道,頭一次熱鬨起來。
不知道是誰先起了個頭,往押出來的魯家人身上扔爛菜葉子和臭雞蛋,剩下的百姓紛紛效仿,將作惡多端的魯家人扔得臭味熏天,披頭散發宛如乞丐。
“砍他的頭!都是他們糟蹋了我女兒!”
“我們家的鋪子就是被他們給砸爛的,一家人被害得吃不起飯,差點就餓死了!”
“大冷天他把我兒子扒光了扔到水裡,我可憐的孩兒,在水裡活活凍死了,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無數百姓謾罵哭嚎,喜悲交加,壓在他們身上的山終於被粉碎,除去。
江采霜再次來到胖女娃的家,這一次,婦人讓開了路,請他們進去。
胖女娃的爹娘都在家,麵對他們這麼多人,表現得很是拘謹。
最後隻有江采霜和燕安謹兩人走進院子,其他人則留在門口。
院子裡散養著好幾隻雞,咯咯噠噠地叫個不停,不過兩人一走進來,這些雞一窩蜂似的往屋後跑,仿佛見到了多可怕的東西似的。
江采霜忽然想到,從前在村裡捉妖的時候,老聽說誰家的雞被狐狸偷去吃了。
原來是察覺到狐狸的氣息了,怪不得跑這麼快。
胖女娃的爹是個黑瘦男人,皺紋爬滿臉龐,都是歲月和苦難留下的痕跡,“你們是來找玲兒的?”
江采霜收起思緒,“嗯,我們與羅方認識。”
男人對胖婦人招了招手,“小丹他娘,把玲兒帶出來吧。”
胖婦人進了堂屋裡間,領著一個跟小丹差不多大的女孩出來。
女孩穿著靛藍的棉布衣裳,頭發散亂,被牽出來的時候一直低著頭,手裡抓著桂花糕,嘴邊還殘留著糕點屑。
等來到近前,女孩瑟瑟縮縮地抬起頭,江采霜才發現,她黑溜溜的眼睛空洞無神,隻剩下懼怕。
江采霜在夢境中見過羅方的妹妹,就是眼前的玲兒。隻是在夢裡,羅方的妹妹活潑可愛,全然不像現在這般癡怔。
“她……”江采霜隱約猜到了什麼。
胖婦人點點頭,“玲兒親眼看見她娘被燒死在火海裡,從那以後就受了刺激,變得瘋瘋癲癲。”
“那天玲兒正好來找小丹玩,天擦黑的時候,我送她回家。路上瞧見幾個魯府家丁堵上羅家的門,往院子裡柴火垛上扔火把,火蹭一下就燒起來了。”胖婦人歎了一聲,“作孽啊……大人孩子都被鎖在屋裡,撞得門鐺鐺響……”
那時見到的場景,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中。
火勢衝天,吞噬了方寸大的院落,幾個膀大腰圓的家丁笑嘻嘻地站在門口,把門環從外麵拴上,看著裡麵的人不住地拍打門扇,哭喊著求救。
“求求你們放我們出去,求求你們了,我給你們磕頭,我給你們磕頭了。”
“我死不要緊,求你們把威兒放出去,饒他一命吧,他還隻是個孩子啊……求你們了……”
豪仆事不關己地掏了掏耳朵,“現在知道求饒?晚了!誰讓你們跟誰作對不好,偏要惹怒我家老爺,也不打聽打聽,在這青州地界,最不能惹的是誰!”
門裡傳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足以想象當時他的母親正在經受怎樣剜心般的痛楚。
可外麵那些人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還在捧腹嘲笑。
“這時候知道哭了,早乾什麼去了?”
“聞著味是燒著了吧?哈哈哈哈哈。那豬崽烤了之後香得打不住,也不知道這小孩烤了是什麼味道,會不會比豬玀香點兒。”
火勢高漲,拍門聲逐漸微弱下去,痛苦的哀嚎聲也湮滅在大火中。
等確認人都死透了,幾個豪仆才心滿意足地相攜離去,大肆談論著回去領賞吃酒。
街坊四鄰這才敢出去救火。
“我那時候一看到魯家人,趕緊死死捂住玲兒的嘴,攔著她不讓她過去。等火撲滅了,玲兒掙脫我的胳膊,撞開門,哭著喊著跑回她家裡。”
撲滅了火,焦黑的門扇一推就倒了,砸進黑糊糊的灰水裡。
攔住母子倆的門扇,在火起時猶如天塹,火熄滅後卻變得這樣不堪一擊。
門後麵是兩具被燒成黑炭的骨架,從始至終,大人都將小孩牢牢地護在自己懷中。
“玲兒跪在地上痛哭一場,生生哭暈過去,再醒來之後就變得神神叨叨,不能正常說話了。”胖婦人心酸地抹了下眼角。
小丹牽住玲兒的手,認真地用巾帕幫她擦去嘴角的糕點屑,又拿帕子沾了水,擦去她手上不知從哪蹭來的黑乎乎的臟泥。
“你先坐下。”小丹讓玲兒坐在板凳上,自己站在旁邊,拿起桌上的蟹釀橙,用木勺一勺一勺地喂她。
玲兒吃完半個蟹釀橙,搖搖頭不願再吃。小丹不知從哪摸來一把梳子,耐心地給她梳頭發,紮辮子。
玲兒雖然偶爾會神誌不清,但她從來不會傷害小丹,大部分時間都是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發呆。
小丹幫她梳頭的時候,跟她說好幾句話,玲兒才會慢吞吞地回上一兩句。
江采霜本想幫玲兒醫治,可把脈一看才發現,玲兒遭受巨大的打擊之後,已經完全封閉了自己,連她也無能為力。
“還是不行嗎?”胖婦人問道。
江采霜遺憾地搖了搖頭,“我也沒有辦法治好她。”
“唉,這孩子不記得以前的事,對她來說也是好事。”胖婦人漸漸紅了眼眶,“我們家家底還算殷實,養一個女兒也是養,養兩個也是養,正好小丹也能有個伴。”
“玲兒真的治不好了嗎?”聽見娘親的話,小丹停下動作,緊張地看向江采霜。
江采霜想到夢境中那個活蹦亂跳,在雨中奔跑的小女娃,如今卻……
她心中不忍,捏了捏指尖,聲音低沉下去,“嗯。”
小丹失落地垂下胳膊,咬著嘴唇望著玲兒,努力忍著淚。
可後來眼裡的淚還是唰一下奪眶而出,她胖乎乎的胳膊一把抱住玲兒,“嗚嗚嗚玲兒怎麼這麼可憐啊,她以前那麼聰明,那麼機靈,永遠都回不來了……玲兒,你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女兒哭得傷心欲絕,胖婦人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也忍不住背過身去抹眼淚。
江采霜心中很不是滋味,感慨道:“玲兒一家太可憐了,幸好還有小丹這個朋友。”
若是沒有小丹家人的庇護,玲兒恐怕早就被魯家人抓去,下場還不知會怎樣淒慘。
隻是看著自己的好友遭受大難,這輩子都隻能癡癡傻傻地過下去,小丹心中定然痛如刀絞,難過萬分。
“小丹和玲兒從小就是好朋友。我家囡囡從小就胖,這附近沒人願意跟她玩,小子們都笑話她,隻有玲兒對她好。玲兒家裡過得艱難,飯都吃不飽,這樣還要把自己的吃食分給小丹。”
“我們兩家也算是老鄰裡了,平時我跟玲兒她娘走動也多,有什麼事都互相照應。誰能想到後來……她娘過得苦啊,那麼勤懇老實的一個人,唉。”
小丹手裡的梳子掉到地上,仰著臉哭個不停。
她隻覺得自己的眼淚怎麼流都流不完,怎麼哭都覺得心裡悶悶的,堵得難受。
為什麼要對玲兒這麼殘忍?為什麼要讓她承受這麼多痛苦?
就在這時,一直呆呆愣愣,仿佛與外界切斷聯係的玲兒,慢吞吞地轉頭看她,隨後做出了讓眾人訝異的舉動。
玲兒抱住了小丹。
她閉上眼睛,輕輕抱住了她。
小丹的哭聲突兀地止住,嘴唇抖動個不停。
下一瞬,小丹用力回抱住她,無法壓抑的情緒化作悲痛的哭聲,齊齊宣泄而出,“嗚嗚嗚嗚玲兒,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我會陪你一輩子的……”
江采霜喉間也泛起了哽意,眼眶酸澀。
待心緒稍稍平靜下來,她交給小丹的娘親一個小包袱。
“這是……”
“羅方離開青州的時候,從他家院子裡拿走了一抔土。”
這抔土一直被他帶在身上,後來魄妖被除,唯獨留下了這捧家鄉土。
胖婦人隱約明白了什麼,“玲兒她哥也……”
江采霜遺憾地點頭。
玲兒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胖婦人沉默良久,哽咽著說道:“回頭我縫個布袋,把這抔土裝進去,再多裝點乾槐花,讓玲兒貼身枕著,也算留個念想。”
如今羅家院子已是荒敗一片,一切都在那場大火中燒為灰燼。
就隻剩下這抔故園土,尚能給玲兒當個家的念想。
從今往後,玲兒就是小丹的親妹妹,他們家的二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