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下得酣暢。
斷崖式降溫, 仿佛換了季節,所有饒有餘溫的跡象,都隨著風雨淒淒徹底了斷。
那晚從城南回來的出租上, 鐘彌兩手空空,趕巧遇上個不愛嘮嗑的司機師傅,堵車間隙,司機師傅望後車鏡, 朝後遞來一張紙巾,半句話也沒有。
她摸摸臉, 才反應過來,臉上掛了濕痕。
不想浪費紙巾, 她低著頭,將紙巾仔細對齊邊角, 折起來, 攥在手心,指腹隨意往眼下一揩, 繼續瞧著窗外霓虹發呆。
過往種種, 如同拉片子一樣在腦海反複播放,她像一個審片苛刻的導演, 將無數個或心動或拉鋸的瞬間定格,隔著時間差和認知差, 試圖去置評對錯。
鐘彌捫心自問在求什麼,那答案她自己都不敢認。
她要沈弗崢愛她。
仿佛一個人早就吃飽了, 各色甜點端來麵前, 都是可嘗可不嘗的,某一道或憑幾分特色,脫穎而出, 叫他肯動叉了,這甜點忽然跳出來說,我雖然瞧著像甜點,但我要當一盤菜!
多荒謬。
有誌向沒錯,但非要人家忽略客觀事實,也沒道理。
買賣談不攏是常事。
談攏的……要搬出宿舍了。
晚上鐘彌從練功房回來,何曼琪已經把東西收得七七八八,現在流行說“斷舍離”,何曼琪也曾經把選擇困難症掛在嘴邊,一件物品,是留是去,仿佛天大的難題。
可你瞧瞧,人如果提上了戴妃包,那堆也曾趕著電商平台節日打折才舍得下單購入“小眾原創 ”“平替輕奢”打發進垃圾袋裡根本不是難事。
棄如敝履,不僅是成語,也是一種能力。
但奇哉,這世界風水輪流轉,亂丟東西的人,也會有被人亂丟的一天。
大概是約了人來搬東西,何曼琪完全沒有著急的樣子,翹著腿,坐在宿舍椅子上玩手機,見鐘彌回來,跟領到主線任務似的神情一凜。
“彌彌回來啦。”
鐘彌放下運動包,淡淡應了一聲。
何曼琪起身,走過來,鐘彌禮貌伸手擋了一下,格出彼此間的距離,抽一張濕巾擦著臉說:“我淌汗了,味道不太好聞。”
何曼琪知道這是生分了。
雖然之前她跟鐘彌關係也好不到哪裡去,可那會兒看著鐘彌不冷不淡的樣子,她無所謂,想著反正鐘彌高冷嘛,跟誰都關係一般。
現在大概是自己心虛,總覺得鐘彌是刻意疏遠她。
房子就是這兩天找的,她要搬出去了,彭東新摟著她,說那晚上給她開個喬遷趴,想在哪家夜場隨她定。
“把你想喊的姐姐妹妹都喊上,玩兒嘛,就是要熱鬨要開心,彆忘了你宿舍的那位。”
當時她渾身彆扭,又不得不擠出笑:“彌彌她好像不怎麼喜歡來這種地方玩。”
彭東新冷淡又曖昧地往她臉上輕輕吹煙,捏了一把她的腰,吃痛之際,旁邊有常跟彭東新搭夥一塊玩兒的男人哈哈大笑說:“她不喜歡來這種地方玩?娜娜,看來你跟鐘彌關係真不怎麼樣啊,就今年上半年,幾月份來著,就在這地兒,鐘彌生吹了一瓶人頭馬,咱們彭少才放人的,她挺喜歡玩的,跳舞還特好看,對吧?”他問周邊人要了一聲認同,隨即下了結論。
“她現在是不敢隨便出來玩了!慫了!哈哈哈。”
那些男的女的都在笑。
何曼琪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好像把一個姑娘逼得束手束腳是件多了不起的事一樣,他剛剛喊她娜娜,她都沒有笑,誰是娜娜啊?
彭東新拍拍她走神的臉:“乖乖,懂了嗎?”
她生硬地點點頭:“嗯,我會通知彌彌的。”
“好好通知,知道嗎?”
此刻,她站在鐘彌麵前,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身邊杵著一個大活人,實在擋手擋腳,天氣陰濕,毛巾晾不乾,鐘彌從櫃子裡新拿了一條乾淨毛巾準備洗澡,側過身,與何曼琪正麵對上:“怎麼了?有事?”
說著從她身邊走過。
何曼琪跟著轉身:“就是……我不是要搬出去了嗎?你之後又要回老家,咱們以後估計見麵的機會也不太多了,晚上有個趴,彌彌,你要不要過來一起玩?”
“都有誰啊?”
鐘彌應得自然,仿佛還拿她當一個值得送彆得同宿同學。
何曼琪喉嚨一滾:“……彭,彭東新……”
鐘彌停在衛生間門口,裡頭的暖燈把人的身影照得仿佛立於濃鬱黃昏之中,暖光融融,鐘彌卻覺得後背冷了一下。
鐘彌轉過身來,在何曼琪臉上看到明晃晃的尷尬和心虛。
“彌彌……對不起,你還是彆去了吧。”
對人的期待一再放低會有什麼後果?
得到一絲心軟,居然都想下意識感謝。
“曼琪,隻要你堅定,你覺得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不管彆人怎麼說,對你而言其實都是無關緊要的。”
說完,鐘彌進浴室,關上了門,何曼琪怔在原地,倒不是為自己,而是想到曾經的自己。
那時候她們大二,靳月的經紀人來校幫她辦休學手續,順帶清空了宿舍桌位床鋪上的所有東西。
那晚,整棟女宿幾乎都在議論。
她和鄭雯雯也不能免俗。
她們站在象牙塔裡看名利場,就像站在春天看冬天花木,猜測她們的萎靡,指責她們的衰敗,事不關己的時候,分析得頭頭是道,什麼道德與墮落,什麼人性與誘惑,洋洋灑灑,出口成章。
那晚她探出腦袋問:“彌彌,你覺得是不是?人哪有那麼多苦衷啊?還當是解放前吃不飽穿不暖呢,說到底,還不是不自愛。”
那時候,鐘彌好像就是這麼回答的。
“人為自己活,彆人怎麼說怎麼認為,都無關緊要。”
何曼琪咽了咽喉嚨,沒再說話,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沒過一會兒,她手機響了,幾分鐘後,宿舍進來一個染金發的女生,陪她一起把簡便的行李拎走。
當晚鐘彌就點開了租房軟件。
不能低估人性裡的惡,為了安全起見,她覺得還是搬出去安心一點。
不考慮租金問題,找房子其實是挺輕鬆的事兒,她很快就挑中了一套一居室的公寓,約了中介看房子,當天就定了下來。房東見她爽快又是個沒養貓狗的小姑娘,給租金抹了零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