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牌, 鐘彌正要翻。
對麵噴過來的煙味再嗆呼吸道,惹她垂麵,用手掩嘴又咳了兩聲。
下斂的視線裡, 她瞧見一隻指節修長有力的大手,關節收攏,搭上她的右肩,不輕不重地捏按了一下。
她側仰頭望去, 然後將自己的手心覆上。
她坐,他站。
沈弗崢並沒有看她,薄唇抿作一條線,微抬下頜的樣子,冷淡又蔑然。
話是朝對麵說的。
“煙掐了。”
場麵有兩秒的僵持,那支香煙還在彭東瑞手上持續燃燒, 他麵上的笑容依舊,好似此刻在沈弗崢麵前收攏半點,都會立刻落了劣勢。
他身邊穿香檳絲裙的女人, 勾來一隻水晶煙灰缸, 擺他麵前,話也說得妥當:“這麼多女孩子在呢,你也不怕熏著你懷裡的那個?”
描暗紅指甲的長指掂了掂那小姑娘的下巴,仿佛逗弄一隻小寵物,比男人更會逗弄。
彭東瑞看她輕佻又自然的動作,目光快速地斜覷一眼沈弗崢, 轉回去,話說得含糊又曖昧:“這麼多年了,你倒是還很貼心。”
女人麵上紋絲不動。
那小姑娘也是有眼色的,有時候台階擺出來還不夠, 這些人高貴,還得請著下,於是她拿剛剛說過“熏死啦”的撒嬌樣子,又跟彭東瑞撒嬌說著,人家怕嗆嘛。
隨後,乖乖巧巧取了煙,替他去滅。
沈弗崢沒瞧對麵那場戲,剛剛說完話,他便轉過視線,微蹙心眉,叫服務生去開窗通風。
那隻煙的餘燼在煙灰缸底部碾滅時,過窗的夜風毫不客氣地掀進來,一時間,桌上紙牌簌簌翻翻。
沈弗崢弓下身,陡然靠近鐘彌臉側。
手臂伸出,指尖落在桌上,如定乾坤一般替鐘彌按住那張被風翻開的牌。
他稍偏頭,近距離望進鐘彌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他看見自己與碧罩燈下的燈影一同漾在她瞠著的眸光中。
鐘彌看見他嘴唇動了,帶笑說。
“手氣不錯。”
她從微愣狀態複蘇一樣眨眼,轉去看台麵。
他手指下按的,是一張紅桃A。
她的決勝紅桃A真的來了。
荷官替鐘彌收回大摞籌碼,這一局結束。
對話卻才剛剛開始。
“沈四公子,不上桌玩兩把?”
降溫夜風吹進來,煙味蕩空,仿佛也吹散不久前一擦即燃的火氣,彭東瑞跟沈弗崢搭話的語調,仿若兩人是好友。
沈弗崢手臂搭著鐘彌身後的椅背,還是慣常那副從容不迫的樣子,點到為止的禮節,由他做來,很多時候不像抬舉,像一種冷淡的施舍。
他音色淡淡的:“我的人不是在桌上嗎?她就是我,你輸給誰都是一樣的。”
“鐘小姐今晚運氣的確好。”
彭東瑞也笑著點頭,話音卻不動聲色一變,“新手嘛,線上賭博新用戶充值都是要返水的,不拿點甜頭出來,她們怎麼肯入局啊?”
說完,他將問題拋給鐘彌,“鐘小姐,去過粵市沒有啊?”
鐘彌興致缺缺地答:“沒有。”
彭東瑞話興很濃的樣子,他跟鐘彌沒過節,甚至可以說鐘彌變相幫過他一個大忙,他家裡那個上不了台麵的私生子,他早看不下去了,但沒辦法,這麼多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著。
偏偏沈弗崢有本事,為了一個小姑娘,說把人打發走就打發走,手都沒臟一下。
彭東瑞多少有點不是滋味,少了眼中釘,又好像忽然多了肉中刺。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鐘彌說:“鐘小姐有機會可以去那邊玩玩,粵市地方雖然有點小,倒也挺有意思的,那邊的酒店窗戶都打不開,你知道為什麼嗎?”
鐘彌沒說話,隻與他有一個眼神交鋒。
彭東瑞忽的笑一聲:“怕人跳樓啊!”
“昨天還是小賭王呢,今天就輸光家當,跟做夢似的,輝煌一刻人人有,可人生多得是下坡路,鐘小姐,今晚多贏點啊。”
鐘彌知道這是話裡有話。
她也非常明白一件事,人要和所在的圈子匹配,有麼有錢權,有麼有情分,否則談什麼平等尊嚴都是可笑的。
而拚命維護所謂的尊嚴,就像古裝劇裡瀕臨城破的圍牆,無論怎麼嚴防死守,最後場麵都不會好看。
本質上,尊嚴就是不容他人觸碰的東西,像不存在一樣放在那裡,才是最好的狀態。
於是鐘彌真當聽笑話一樣不過心,隻大大方方地亮牌,人美聲甜。
“好哇,彭先生這麼有經驗,那就麻煩你多走一截下坡路,讓我今晚這輝煌一刻更輝煌吧。”
她是笑著的,無憂亦無懼。
蔣騅的發小在旁邊看到鐘彌亮出的牌,立馬咋舌說:“我靠!上一把抓葫蘆,這一把抓同花,你這運氣不去粵市賭一把,真的都虧了吧!”
沈弗崢輕捏她燦爛笑臉,眼神親昵又溫柔。
“她運氣就是好的。”
那話聽著不像感慨,好像理所當然。
散場時,已經是新的一天。
小樓下,夜風更甚。
立於黃昏黎明中的時間點,是一天裡最冷的時候,鐘彌穿上沈弗崢的西裝外套,柔軟的絲質內襯貼在手臂皮膚上,很快生暖。
上車前,鐘彌往小樓門口看。
彭東瑞的車並沒有帶走那位謝律師,她手指按打火機,掌心火光一瞬照亮麵孔裡的急欲,好似這根煙的癮,忍了很久。
鐘彌年紀輕,從她生命裡劃去九年,她還不太知事,九年可以讓人生疏到麵對麵坐著,不回避,也無情緒。
她不能想象。
後車鏡裡的路燈樹影,漸遠漸小,最後在平穩的拐彎中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