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不用那麼撐著了。”
鐘彌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轉過身子,將臉埋到他肩下。
沈弗崢收回手臂,掌心輕輕地一下下撫著鐘彌單薄的背,哄著:“外公沒事了,其他事,也不會有,我在呢。”
剛剛身邊有媽媽,對麵有沈禾之,鐘彌看見外公病容,一瞬間濕了眼睛又強行忍回去,她怕媽媽要分心來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麵前露出弱態。
以為自己裝得很好,沒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說的話很多,這一刻卻淤堵在喉,連呼吸都苦澀,鐘彌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
電梯很快到層,有人在門口等。
鐘彌被沈弗崢牽出去,到無人處,他停下來,知道鐘彌剛剛想說話但被電梯到層的聲音打斷,輕聲問她:“在這兒說,還是去車上?”
醫院是一個與生老病死緊緊相連的地方,哪怕深夜,燈火通明處依舊見病人和醫護人員進出來往,沒有人的眉頭是舒展的。
憑一點路燈餘輝,鐘彌看向沈弗崢。
他也皺眉,為她皺眉。
鐘彌攔腰將他抱住,側臉低著,貼他胸前:“沒什麼想說的,外公沒事就好了。”
沈弗崢摸著她後頸的頭發。
他目光放遠,看著大廳玻璃外急匆匆駛來的一輛救護車,這種時候,應和一句“沒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車的病人半個身子鮮血淋漓,情況比預想還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衝去。
片刻沉默後,沈弗崢出了聲。
“跟我也不能說實話嗎?就算是無理取鬨也沒關係,現在這裡隻有我,在我麵前,你不用那麼懂事。”
她仿佛不能說話,隻能以沉默維持堅不可摧的狀態,稍有響動,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覺得,我也沒做錯什麼,但是讓外公這樣擔心,還讓他犯病進了醫院,我看到他躺在那裡,我好難受,我不知道要怪誰,可是我真的好生氣,如果今天外公因為來京市有什麼閃失,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沒有哭,淚花在眼眶裡寧死不屈地打轉,那神態比落淚還叫人心疼。
沈弗崢放低聲音問她,為什麼會不知道怎麼辦?
眼淚一落,鐘彌快速去抹,沒抹掉,將水跡分成兩道,視線一明,好像也立時沒了顧忌,咬牙切齒的模樣,凶狠裡又見幾分稚氣可愛:“因為殺人犯法!”
沈弗崢手指擦她眼下淚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淺淺一抹弧,注視鐘彌的眼睛被燈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裡的影。
連聲音也似酒醇。
“還說不知道怪誰?這不是怪得挺準的?”
鐘彌沒忍住,破涕為笑。
也習慣了,反正在這個人麵前,她無論怎麼裝最後都會被看透,也根本裝不下去。
“我當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會來京市,也不會住院。”
說完,鐘彌也露出很講理的苦惱表情,“可是,她也沒有無中生有,頂多,頂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實,孫小姐說的什麼肯讓我養在外麵,也的確是她說的話,隻是你小姑姑沒有告訴外公,你當時就拒絕了,儘撿那些難聽的跟我外公講,惹我外公擔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麼,好像真吵起來,我也不占理。”
“真這麼生氣嗎?”
“嗯!”鐘彌肯定又賭氣地點頭。
沈弗崢問她:“那你想怎麼辦?”
鐘彌目光先是遊弋,最後眼皮一抬,望住沈弗崢,拖拽著聲音問:“你剛剛說無理取鬨也沒關係,是真的嗎?”
沈弗崢眉角稍動,淡淡的:“你說。”
“我剛剛在走廊看著你小姑姑,腦子裡其實想了很多。”
“想什麼?”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說的那些話,她不是說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擔心我高攀不起,會受委屈嗎?那我要跟你結婚,不止結婚,我還要她來當證婚人,讓她來見證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擔心’。”
鐘彌說完就一副解氣的樣子。
沈弗崢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來當證婚人?”
“不行嗎?”鐘彌故意這樣說。
整個沈家,反對動作最大的就是沈禾之,他們不過隻是戀愛,沈家還隻是態度不明,她就已經坐立難安到要親自去州市找章家人來反對,可以說在棒打鴛鴦這件事上,她已經出了全力。
這樣的人,你讓她來證婚,說那些花好月圓,白頭偕老的話?
鐘彌雖然氣急了才這麼想,但也知道這很離譜。
沈弗崢思忖片刻,緩緩道:“是有點無理取鬨——”
鐘彌正要解釋自己隻是隨便說說,卻聽他接著話說。
“但也不是不可以。”
“啊?”
鐘彌呆住,嘴巴合不上,“這……也可以嗎?”
這對沈禾之來說,不是比死了還難受?
“你願意嫁給我,我自然要給你一個你滿意的婚禮,你希望誰來證婚,我就去請。”
鐘彌也不知道話題是怎麼忽然就跳到了商量結婚上,隻是她還清醒,也知道現實:“你小姑姑她,不會願意的吧?”
“又不是你跟她結婚,你管她願不願意呢。”
鐘彌一時沒聽懂。
沈弗崢捧起她的臉,拇指撫著她眼下不久前被眼淚潤濕的一小片皮膚。
他真的很見不得她掉眼淚。
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的情緒在他的感官裡是數倍放大的,看她開心是,看她難過也是。
他聲音輕輕低低的。
“你隻需要管你願不願意的那部分,你想清楚,然後告訴我,至於其他人,他們願不願意能左右什麼?隻要你願意,那些人不管真心還是假意,明麵上不都要笑著來鼓掌道賀,說新婚快樂。”
至於沈禾之來證婚,不需要給她願意來的理由,隻要有她不得不來的條件就可以了。
也不是多麼難的事。
聽懂意思,鐘彌久久張口無言,好似被驚住。
沈弗崢按住鐘彌的肩膀,忽然說,彌彌,很抱歉。
眼皮一跳,鐘彌回神了,又好似跌進新的懵懂境地裡。
她表情動了下:“乾嘛道歉?”
“一般人結婚,雙方親友應該都會真心送上祝福吧?這點我很難為你做到,可能我們結婚之後,這種情況也很難改變。”
他把話說得誠懇。
鐘彌也知道所言屬實。
她沒有因此不開心,反而胸臆充盈,平添力量,好似於無邊汪洋攀上一隻孤舟,這隻舟是她的全部,這隻舟視她亦然。
至於四周那些可能永遠不會消失的浪濤聲,隻要有這舟在,她都不會害怕了。
“我不需要那些人的真心,”鐘彌手掌按上他胸口,“我隻要這顆。”
她腳一踮,手臂擁住他。
聲音格外認真動聽。
“沈弗崢,我願意嫁給你。”
這一抱突如其來,話更是,沈弗崢手臂懸空,頓了兩秒,才慢慢收攏,摟住掛在自己身上的人。
他嘴角不由輕輕彎起,不知道要不要提醒鐘彌,她這台詞有點快了,他還沒問她願不願意。
不過隻要她願意,其他都不要緊。
緊接著,鐘彌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得先祭五臟廟,再去拜月老。
醫院門口都是些快餐店,兩人沿街走,找了一家麵館,在靠窗位入座。
餐上得很快,熱氣騰騰。
沈弗崢忽然問她:“你剛剛說願意嫁給我,不是隻為了讓我小姑姑來證婚吧?”
米白色的手工麵條浸了紅油,被兩根筷子挑到嘴邊,鐘彌動作一滯,麵條滑回湯碗裡,筷子尖空空蕩蕩。
她眨了眨眼:“當然不是啊,你怎麼會這麼想?”
“隻是問問。”
鐘彌說:“我怎麼可能是因為她,我當然是因為你。”
沈弗崢也挑起麵,略略帶點笑:“因為我什麼?”
鐘彌想了想,筷子頭乾脆杵進湯碗裡,細數著:“當然是因為你玉樹臨風,腰纏萬貫,滿腹經綸,高情遠致,德才兼備——”
鐘彌一口氣吊著,卡詞了。
沈弗崢眸淡如水,毫不認為誇張,反而出言鼓勵:“你再說幾個,我很久沒被人這麼誇過了。”
好半天,鐘彌憋出一個。
“老謀深算……老謀深算,有沒有什麼好聽一點的近義詞?”
上次這麼費勁想詞,還是高中寫八百字作文的時候。
沈弗崢笑了一下,沒再為難她,抬抬下頜。
“吃麵吧。”
鐘彌怕他不信,又補一句:“我現在是真心實意想嫁給你的!”
他說嗯,應得很敷衍。
快吃完時,沈弗崢手機響起,他看一眼屏幕,起身對鐘彌說:“我去接個電話,你多等我一會兒。”
“哦。”
當時沒在意,後來真等了很久人都沒回來,鐘彌托腮,起了疑。
他走之前說,多等我一會兒。
還沒接通電話呢,怎麼就知道這個電話一定會打很久?
吃完的麵碗已經收走了,鐘彌坐在窗邊等,目光一掠,忽然在馬路對麵遠遠地看見沈弗崢,他出塵地站在等綠燈的人群裡,卻與其他人一樣,麵帶焦急地等著數字跳減。
鐘彌看著,更納悶了。
不是去接電話嗎?怎麼接到馬路對麵去了?
等他從路對麵過來,鐘彌才知道,他剛剛出去那麼久,不是接電話,也沒有人給他打電話。
是他自己按了電話聲音,起身說要出去接電話。
實際上,他跑遍了附近幾條街。
天公不作美,也是情理之中,醫院附近想找一家金光燦燦的珠寶店,實在是不切實際。
跑遠了,沈弗崢也隻在一家超市和火燒店中間,尋到一家銀器換新修補的鋪子,沒正經招牌,店又小又舊,店主是個戴助聽器的老伯。
有人站在鋪子前說話,他需要把戴助聽器的那側耳朵靠過去,重新問一句,你要什麼?
沈弗崢說:“有戒指賣嗎?”
老伯手上活計一停,說有,隨即又覺得買賣成不了,繼續低頭敲銀條,叮響清脆裡混著老邁聲音:“都是舊款式啦,你們年輕人現在都不喜歡,好幾年沒賣出去一個了。”
“我想看看。”
清脆的響又停了,老伯眯眼朝新新舊舊貼了好幾層膠帶才穩住架構的玻璃櫃台外看,是個穿白襯衫,高大英俊的男人。
人瞧著穩重,但氣息不穩,像是從哪兒一路疾跑過來的。
他當然也不會知道眼前這個衣著光鮮的男人,剛剛在夜色人潮裡尋了好幾條街,找珠寶店無果,最後無意瞥見鋪子門口用木板支著的銀器兩個字,才跑過來,停下腳步。
如果今天沈弗崢進的是珠寶店,他會很乾脆地說,把你們店裡最貴的鑽戒拿給我,然後結賬走人。
可老伯在櫃子裡翻出一隻扁扁的櫸木匣子,一打開,絨布上麵,用紅繩係著做固定,大概十幾個銀戒指,花紋古樸到一眼就能看出年代感。
老伯問他:“你要哪個?”
他一下就不知道怎麼選了。
老伯見他不語,當又是一個不喜歡這種老戒指的年輕人,正要合木匣,隻聽那個年輕人問他。
“我要是結婚,選哪個合適?”
老伯重新打量他,神情換了,好心說:“銀戒指太便宜了,小姑娘不會喜歡的,你去挑挑彆的吧。”
他很認真地看那些戒指,也很認真地說:“我那個小姑娘,她不會介意的。”
於是,沈弗崢帶回來一枚。
不算空手而歸。
“剛剛吃麵的時候,你說你是真心實意想嫁給我,我總覺得,起碼得有個戒指,才能回你一句,我也是真心實意想娶你。”
他將戒指拿出來,給鐘彌戴上。
古樸的銀戒指圈在她纖細白皙的手指間,老伯說這個戒指好。
卷草紋,意延綿,一生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