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蘇明珠,她為何要給他送花?當真隻是純然的真心關懷嗎?
一念及此,趙禹宸便又忽的一頓,若在從前,他自不會懷疑這等再正常不過的事,在他看來,他既身為天子,周遭所有人都合該天經地義的關懷他敬重他,不單是向來忠心溫柔妃嬪臣子,哪怕是他之後已然心生厭惡,從無一個好臉色的蘇明珠,在囂張無禮的背後,也在心底裡還記掛著他也是應有之意,丁點兒不值得他大驚小怪。
但這麼短短幾日,便接連而來的打擊卻叫他一時間幾乎有些迷惘,愈發陷入了猶豫與疑心之中,若是連自小將養撫養成人,溫柔慈愛的母後、與自小為他教導開蒙,忠心耿耿的太傅董家,都隻是虛情假意心存算計,那他厭惡已久,且還一向張揚跋扈、冷心絕情的蘇明珠,又怎麼可能會真心、毫無目的的關懷他?
亦或者,蘇氏其實也是當真如平日所表現的一般無禮無情,是當真對他毫不在意,隻不過之前他之前沒有更多留意,這幾日也未曾多聽過她的心聲,所以還未曾發現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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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站在昭陽宮的宮門外,趙禹宸都沒能將這個問題想清楚,且他還又記起自己剛剛罰了蘇明珠禁足抄書,甚至昨日還叫了葛太醫去給他“診脈,”離去之時還叫白蘭轉達了一句惡言。
以她那般任性霸道的性子,必定是在暗自怨憤吧?這會兒進去,想來也是聽不出什麼好話的,說不得,還會因著一時賭氣,心中也對他滿是惡言?
“陛下?”
看著他愣在了門口,一旁魏安小心翼翼的叫了一聲。
趙禹宸回過神來,便也一甩衣袖,咬牙進了宮門,怨憤又如何?事已至此,這麼多人的麵目都已一一暴露,又何差一個原本就叫人厭煩的蘇明珠?
更莫提,以她蘇明珠素日的行事,隻怕也並未乖乖自省,指不定如何呢!
雖然旁的事上出了不少錯,不過趙禹宸對蘇明珠這會兒猜測卻是很準的,蘇明珠當然沒有乖乖抄書,明朗的百遍《女則》一時半會兒的還抄不完,不能出門,她便吩咐宮人們將側殿亂七八糟的桌案花瓶都收拾了出去,騰出了一片空地來,專供她用來投壺射箭,疏散筋骨,殿裡地方窄,睜著眼睛太沒挑戰力,她就蒙了眼睛去開弓投壺,難度就瞬間陡增,也稱得上頗有趣味。
蘇明珠重來一世,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健康結實的心臟與身體,她自然不會還叫自己和上輩子一樣什麼安安靜靜的當一個“文靜淑女,”好在蘇家是武將,父母又並不刻板,她打七歲起,便也跟著明朗一起紮馬練拳,強身健體。
隻不過,不同於對兒子的嚴格,她是由蘇母親自帶著,不單不必早睡早起,三九五伏的熬過來,且還都並無什麼要求規矩,她自個想練就練,不想練了一開口便能回屋歇息,被侍女嬤嬤們殷勤照料,決計不會如幾位哥哥一般,想要偷懶,便立即能挨上幾下實實在在的軍棍。
在這樣寬鬆的教育環境裡,也是多虧了蘇明珠並不是真正的幾歲女童,自製力還是有的,自我上進的堅持了十幾年下來,誇一句將門虎女、弓馬嫻熟,也是丁點都不違心了。
趙禹宸獨身而來,未帶儀仗,也阻止了殿外宮人的唱禮通傳,自個靜悄悄的進了屋時,看到的便是蘇明珠正拿綢帶蒙了眼,濃密的烏發都編了發辮挽在腦後,一身月白的利落短打,正抬手挺身的對著掛在窗下的箭靶架箭開弓。
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勢成。
一箭既出,不必去看,便已有了九分的把握,側目一瞧,果然,正中靶心。
蘇明珠還未曾發現他,揭了眼上綢帶,一眼掃過,便嫣然一笑,扭頭看向一旁的白蘭,笑容炫目的如同一隻驕傲的玄鳥:“與你說了我方才隻是一時失手,你瞧,這一箭不就中了?”
可是白蘭卻並沒像平常那樣配合誇讚,隻是滿麵擔憂的偷偷以眼神示意她身後。
蘇明珠麵帶詫異,順勢轉身,便正看見了麵色蒼白,神形憔悴的趙禹宸,她挑了挑眉,額角還滲著汗珠,麵頰滿是活動之後的嫣紅元氣:“陛下?”
看著這樣鮮活到刺目的蘇明珠,趙禹宸一時竟有些怔愣,直到蘇明珠開了口,他才忽的被驚醒一般,連忙嚴肅了麵色,挺身抬頭,往前一步,正想開口之時,卻不妨殿內原有的東西都收的亂七八糟,加上光線昏暗,他這一步竟是恰恰好好的絆到了蘇明珠剛剛放下的箭囊上。
自從被異雷劈出了讀心之術,趙禹宸便沒得一刻安生,尤其今日一早昏倒,直到現在,頭疼暈眩都並未痊愈不說,甚至連一口飯都沒顧得上用,原本就已是強弩之末,還能好好的站著都已是殊為不易,被這麼一絆,膝下就是忽的一軟,整個人都不受控製的往前傾去。
但就在他即將跌倒之時,一雙柔嫩卻有力的雙手卻忽的撐住了他。
抬起頭來,蘇明珠那彷佛收進了漫天星光一般的閃亮眼眸便正在他的眼前,她微微抬唇,對他露出一如既往的刻薄與嘲笑:“陛下這怕不是不行了?怎的平地也能摔到?”
【都是皇帝了,怎麼還能成一副落水狗的模樣?趙禹宸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以落水狗來比帝王,還敢在心內直呼朕的名姓,是為大不敬——
趙禹宸腦中還在這般想著,可偏偏,心底深處卻又好似被什麼輕輕的戳了一下,酸酸的,又有些軟。
連他自個都未曾發覺的,因著這話,他的嘴角卻是上揚出一絲微微的弧度。
隻不過蘇明珠並沒有與趙禹宸接觸太久,瞧著他站穩了,便避嫌一般的收了手,轉身退後幾步,自去了殿側的木槅外,從白蘭手裡的帕子慢慢的擦起了手臉。
莫看隻是在殿內十幾步的距離玩笑一般的射箭,但蘇明珠一手箭術出自蘇母,卻也是家學淵源,一旦開弓,便是精、氣、神缺一不可,隻十幾箭下來,就已是手臂酸軟,額角帶汗,雙頰也是一片活動後特有的嫣紅潤澤,配著那白皙的麵色,隻如天邊的朝霞。
早在先帝賜婚之前,她在趙禹辰的麵前就一直是這樣任性妄為、毫無規矩的行事,哪怕是之後進了宮,像這會兒一樣,當著趙禹宸的麵卻不去搭理他,隻悠哉悠哉洗手梳頭,忙活自個事的情形也並不是第一次了,但不知為什麼,這一次的蘇明珠一麵擦手,一麵卻覺著哪哪都有點不對似的,好像叫人死死盯著一樣,背後都有點毛毛的。
蘇明珠皺了眉,猛地一回頭,就瞧見了叫她難受的緣故——
趙禹宸這小子,正在瞪了眼睛,直愣愣的瞧著她看!
有什麼好看?蘇明珠一時有些拿不準其中緣故,難不成,是趙禹宸這小子,被雷劈了之後就愈發講究了起來,對她的這般失禮再忍不下去,禁足抄書還不夠,這還特意過來要找她麻煩不成?
不過……好像也不是很像?這個表情和臉色,不像是生氣動怒,倒像是好幾天沒睡覺一般,有些傻愣愣懵呼呼的,嗨彆說,反而覺著比平常順眼了……
蘇明珠轉過身來,因為這幾分毛毛的不確定,難得了在麵上添了幾分小心,隻遠遠開口問道:“陛下這是怎麼了?”
趙禹宸在原地站定,許是因著方才急急的走了這麼一陣,猛地一緩下來,不單腿軟,連頭也好像更暈了一些,抬頭環顧一周,偏偏因著要騰出地方來射箭,該有的圈椅繡墩都搬去角落裡被擠做了一團,一眼掃去,唯一能坐的,也隻有窗下沒法挪動的木榻。
他不急開口,隻先正了正身子,儘力叫自己步履平穩的行到了木榻旁緩緩坐下,撐著榻中的四足楠木小炕桌,平靜下來,這才覺著有些口乾舌燥。
這也正常,他一早在望鄉台昏倒,之後便在床上昏迷了這多半天,隻剛剛醒來時用了一口水潤了潤喉,就因著茉莉花花想到蘇氏,便立即擺駕來了這昭陽宮,也該渴了。
他若是去旁的殿裡,不必開口,便自然有知情識趣的奉上茶果,殷勤服侍,可偏偏,蘇明珠因要在殿裡射箭,屋裡頭並沒留多餘的宮人,隻一個最放心的白蘭,偏這會兒還隻顧著擔心主子,丁點沒個眼色。趙禹宸頓了頓,眼光掃過手旁木案上放了一方小巧的方口瓷盅,盅內茶水清清漾漾,還飄著幾片綠葉,瞧著就很是清涼,他便索性伸手拿起,利落的一飲而儘。
誰知這麼一入口,竟是丁點不見茶水清香,反而滿嘴的甜膩,咽到口中,才隱隱透出了幾分奇怪的甘苦味道來,倒叫他昏沉的頭腦略微清醒了一些。
“哎……”蘇明珠連忙上前幾步,見阻攔不及,便也放棄了,隻緩緩幾步,行至榻前,笑眯眯問:“陛下覺著味道如何?”
味道當然不怎麼樣!蘇明珠心裡清楚,她愛吃甜,這改良版的蜂蜜柚子茶裡多添了兩倍的蜂蜜,而趙禹宸卻是打小就最不愛碰這甜膩膩的東西,這麼灌下去一大杯甜甜的蜜水,肯定難受的很,惹他惱怒可以說是一定的了。
不曾想,趙禹宸卻奇怪的並未露出怒意來,非但沒生氣,且還在嘴裡緩緩咂摸著什麼,與她好聲好氣的問道:“這綠葉,可是薄荷?”
方才那莫名叫人覺著不對勁的感覺又回來了,蘇明珠幾乎有些反應不過來:“嗯,薄荷葉切了絲…”
渾身無力之時,喝下這麼一大杯蜜水,竟也覺出了幾分熨帖,再加上最後這薄荷葉的清涼,趙禹宸便對著她點了點頭:“以藥入茶,瞧不出你也是個清雅之人。”
蘇明珠皺了眉頭,說的毫不客氣:“我可擔不得清雅二字,想要清雅,陛下還是去關雎宮來的快些。”
原本以為這話還會和從前一般叫對方不喜,但誰知,聽了這冷言冷語,莫說不喜了,趙禹宸竟反而猛地抬頭,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一般,幾乎帶著些歡喜道:“你在吃醋。”
作出了這個論斷,趙禹宸心下瞬間暢然,的確,年幼之時,他們兩個青梅竹馬,分明相處甚是融洽,蘇明珠那時固然也驕傲任性,在他麵前卻並不像進宮之後這般的行事跋扈、麵目可憎。
此刻想來,蘇明珠的種種變化,的確都是從進宮之後才厲害起來的,且這變化還變得突如其來、莫名其妙,幾乎就像是故意!
他之前就已在有些懷疑,此刻細細回想起來,可不當真就是故意裝出這幅模樣來與他賭氣!偏偏他因著前朝事多,又識人不清,隻以為董氏女端方懂事,都是她太過任性,在她剛進宮與董氏生出爭執時,並未站在昭陽宮這一頭,天長日後,這才叫明珠越發不滿,與他日漸生出嫌隙!
但即便如此,她心下的確是真心在意他,若不然,也不會看他精神不佳,就特意輾轉叫花房送了茉莉花來,卻又故意尋了嫌棄花的不好借口,唯恐叫他發覺!也不會此刻見他麵色難看,雖然口上不饒人,心內卻是真心擔心記掛!
這麼一想,趙禹宸的唇角笑意更甚,他放下手裡甜膩到過分的瓷盅,麵上露出久違的溫和之色來,誇讚道:“你一向愛甜,故而這甜也調的太過了些,若減上半分蜜水,味道倒也算獨特了。”
向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自打被雷劈後有了讀心異術,趙禹宸所聽到的大多皆是薄涼無情之言,故而此刻發現的蘇明珠的真心後,便比尋常時候更覺難得可貴,他軟了麵色,知道蘇家出身草莽,並不擅這般風雅之事,蘇明珠亦隻是長於弓箭騎射,於琴棋書畫、花藝茶道都很是淺薄,因著這一番誇讚也算是費了十分心思,既是誇讚,又並不十分的過分,絲毫不顯虛偽。
可蘇明珠聽了這一番“真心”的誇讚之後,麵色竟反而越發奇怪了起來,她猶豫的張合了幾回口,一句話好像是不想說,卻實在沒忍住似的說了出來:“陛下你莫不是被雷劈傻了吧?”
“你!”隻這麼一句話,趙禹宸剛覺著有些平緩下來的額角便又是猛然一跳,一瞬間隻覺著胸口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娘娘!”正在這時,一直在旁緊盯著的白蘭也終於抓緊時機,趕在蘇明珠越發惹惱陛下之前插了進來,將外頭剛剛沏好的雨前龍井塞到了蘇明珠的手裡,十分焦急的與她使了一個眼色,便示意她親手去奉茶。
蘇明珠看出了白蘭這眼神的意思,大約就是“一百遍的《女則》還禁足還在呢,求求主子你可彆再瞎咧咧得罪陛下給咱們大夥找麻煩了!”
想到才下值不久的弟弟這會兒說不定就正在家裡,替她抄那一百遍,她要是再多招來幾十遍,當真是自個都不好意思再開口。
這麼一想,蘇明珠總算了慫了一回,認命的接過茶盞上前,口上還為剛才的大不敬稍微描補了描補:“臣妾是瞧著陛下麵色不好,魏總管,回去便召太醫來好好給陛下瞧瞧怎麼回事。”
不管怎麼說,蘇明珠從一品的貴妃位分是實打實的,這麼當眾點了名,守在木扇槅外的魏安便也立即恭恭敬敬的躬了身,揚聲回了一句:“回娘娘,今個葛太醫才請了脈,隻說陛下是國事操勞,人不能寐,該好好將養。”
蘇明珠將手上的清茶輕輕擱在榻上木案,口裡說著:“陛下請用茶。”心下還在胡思亂想的琢磨著——
【夜不能寐…這是失眠了啊,果然還是當皇帝壓力太大,還是被雷劈了給嚇得?噗嗤,被雷劈,這小子也真是倒黴催的!】
因為蘇明珠就站在他的身側,趙禹宸自然將這話聽得清清楚楚,身為“倒黴催的”本催,趙禹宸的麵色就顯而易見的微妙了起來,不過緊跟著,耳邊又聽到了她後一句念叨:【都失眠了還亂跑什麼,沒有安眠藥,就一碗烈酒灌下去好好睡一覺才正經…一群人跟著,怎的也沒人勸一勸。】
聽到這句彆扭的關心,趙禹宸的手心一動,麵色便又漸漸的回轉了些,他端起案上的龍井濃茶,一口眼下,嘴裡的甜膩一掃而空,卻還剩了微微的餘甘,久久不散。
趙禹宸明知自己因著這讀心異術昏迷半晌,一時半刻的,實在是不該再多聽人心,可偏偏,他此刻卻忍不住的想要多聽幾句實實在在的真心暖語。
他抬了頭,又看向對麵的蘇明珠,便瞧見她單手托腮,正細細的瞧著他,一雙剪水雙瞳亮晶晶水潤潤,仿佛訴說著數不儘的情意——
【長時間失眠可是會禿頂的,就剩長得好看這一個優點了,要再禿成一個地中海大腦門…哎呀呀……】
“你!”趙禹宸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他起身自動走出了五步之外,瞧著蘇明珠想要說什麼,可這麼無緣無故的卻是莫名的又張不出口,迎著蘇氏迷惑的目光,在原地愣了片刻,竟是也隻得如往常一般,隻得轉身憤憤離去。
回了乾德殿,沒過多久,禦膳房便也送了晚膳上來,得了太醫囑咐,都是些和軟好克化的。
趙禹宸也當真是有些餓了,他暫且放下心頭的諸多心事,細嚼慢咽的用了兩碗湯飯,直到在湯碗的倒影裡瞧見了自個的麵貌,他便彷佛想到了什麼,抬手摸了摸自個漆黑濃密的額頂,便放了湯勺,忽的開口吩咐道:
“給朕上一壺老酒來,喝了能安眠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