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這麼一想, 趙禹宸便好似終於徹底想明白了一般,心下一時釋然,隻眉目舒展的又飲了一口酒。
心下一鬆之後, 趙禹宸再往下看去, 便也瞧見了離他最近,剛剛升為太尉的蘇將軍桌案之前, 正有文物官員流水一般的一個個上前恭賀不停, 連貌雄聲巨的蘇夫人, 也在水榭之外, 正被一團雲鬢華衣的夫人擁簇著, 個比個的殷勤周到,當真是一副烈火烹油, 一呼百應的勢頭。
這還是在禦前,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呢, 蘇家都已是這般顯赫, 更何況私下背人之處?
若是從前,他應當會這般想吧……趙禹宸低頭又飲了一口溫熱的黃酒, 此刻心下卻是一片清明———
事實上並非如此, 蘇家在朝中從來都沒有這般威勢。
趙禹宸垂了雙眸, 他還記得,蘇戰領兵在外的這兩年裡, 朝中對蘇家、對西北的議論就從未斷過。
尤其打今年開春之後, 正是青黃不接之時, 朝中糧草亦不富餘, 一過大年,朝堂之上為了西北糧餉的事隻爭的是焦頭爛額,戶部算著西北這一年多所耗的糧餉,隻恨不得將算盤撥拉出火花,嚷嚷著這錢足夠大燾再開一條運河,再建一座前朝最高的雲殿,一洲百姓飽腹三年,拿來送給戎狄議和都足夠兩三次了!
這話其實是有先例的,在趙禹辰登基之前,先帝在位時,大燾就已與戎狄議過和兩回和,兩次所耗費的錢糧數目都還記錄在冊,若趙禹宸剛剛登基之時,戎狄又借著苦寒之名與大燾討糧草,求“恩典,”趙禹辰決意不肯再這般養虎為患,執意要出兵征討,這場仗,還不一定能打得起來,甚至直到西北大捷之前,朝中私下裡還有言論,隻說是他年輕氣盛,好大喜功,蘇戰更是屈意媚上,隻求一家之功,不顧黎民蒼生,生靈塗炭。
大燾打太/祖卸兵權,興科舉起,就一直重文輕武,朝中即便是同品的官員,文官也要比武將更貴重幾分,事實上,若非蘇將軍這一仗勝的還算及時,想來朝中馬上就該有人上奏,論一論蘇家作戰不利、甚至於養匪為患,擁兵自重的罪名了。
這樣在文臣眼中與他們背道而馳、壓根不放在眼裡的武將之首,如何能勝了一場,回朝之後便這般的一呼百應,百官擁簇?
他的氣節顏麵呢,竟是丁點兒不要了不曾?
而縱觀朝堂,能叫他們不顧風骨,這般殷勤吹捧著大勝歸來的蘇戰,齊心協力的將整個蘇家都架上火去的人——
卻也隻有一個曆經三朝,姻親遍地,門生無數,又極得他這個帝王“真心依賴”的文官之首,董峯,董太傅了。
想必,今日這宴席之上,且還隻是一個開始,之後他的太傅,會叫這一幕幕一次次的在他眼前出現,直到將這懷疑的種子播下,發芽生根,由不得他日思夜想,坐立難安,直到出手將蘇家連根拔起才罷。
也難怪貴妃心下諸多顧忌,竟是丁點兒不肯相信他的真心,想必明珠那般通透,又有跟朕自小一並長大的情分,隻是對朕知之甚詳罷了。
隻可惜,太傅,朕雖說的確是你一手教導啟蒙,照著你框出的模子一日日的長到了今日,但從今往後,卻再不是任你修剪操縱的盆栽傀儡。
如今朝中大患,不是已經打算交還兵權的蘇家,而是叫整個朝堂都抱團結黨,唯以太傅您馬首是瞻的董家啊!
趙禹宸這麼想著,放下了酒杯,對於眼前的太傅與淑妃祖孫兩個,卻也是格外的平心靜氣,甚至還能叫如從前一般無二的問過了董太傅的身子,囑咐他好好將養,又吩咐太醫好好照料,日日將脈案呈上來給他過目。
一旁魏安恭敬應了,董太傅見狀,便也極有規矩的起身上前,恭恭敬敬的謝了恩,觀其顏色,竟是與從前毫無差彆。
看著這般毫無異狀的太傅,趙禹宸也不禁生出幾分真心的敬佩。
之前他聽出珺州布政使李君壬表麵兩袖清風,實則卻是中飽私囊,國之蛀蟲,故而獨斷專行,將其壓進了龍影衛昭獄。
之後,他更是機緣巧合,從淑妃的心聲裡聽出了這李君壬乃是董家姻親,他犯下的許多罪狀也都與董家脫不開乾係。
知道這樁事後,原本已經應該從昭獄移出到刑部的李君壬便這般繼續在昭獄裡常住了下來,他已吩咐龍影衛再細細的審,定要將李君壬私下裡與董家的勾結審的清清楚楚才罷。
與此同時,有了淑妃的提醒,趙禹宸也在等著,想看看太傅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會使出什麼手段來為董家開脫。
依著趙禹宸的想法,太傅知道之後,要不然便是對李君壬出手,將所有罪名都推到李君壬一人的身上,最好鬨個死無對證才罷,要不然,便是該立保李君壬,私下裡煽動朝臣上奏,將李君壬從昭獄之中保出來,能李家無事,自然也不會牽連出董家。
而多動則多錯,不論董家選了哪一種,他冷眼旁觀,以靜製動,都總能順勢尋著董家的錯處與破綻。
但叫趙禹宸詫異的是,他這些日子等了這麼久,太傅卻是哪一種都沒有選!
太傅什麼都沒乾,他對獄中的李君壬不聞不問,不管不顧,隻好像當真對此事毫不知情,亦或者李君壬所犯的罪狀絲毫不曾牽連到董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