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陛下, 袁侍郎在殿外候著,想要麵聖謝恩。”
乾德殿西次間內, 魏安立在門口微微低頭,隔著氤氳的水汽,揚聲稟報道。
自從傳出了貴妃娘娘要出宮去為國祈福的消息後,陛下也不知怎麼了, 獨自一人時, 常常冰窖一般冒著一股子冷颼颼的涼氣,卻又並不發火,又一味的沉默陰沉,這不知緣由的變故叫魏安瞧著心慌,偏又丁點摸不著頭腦,不得已,隻能更添了十二分的小心, 唯恐不明不白的受了什麼無妄之災。
屏風後, 端坐於浴桶之中的趙禹宸略動了動,聲音微啞:“宣他去正廳候著。”
他身為帝王,肩負著一國子民, 多少朝政大事都擔在他的肩上, 正事才最是緊要!如何能這般心心念念,隻想著這些後宮小節,兒女私情?
他何必再多想蘇明珠這不識好歹、貼心石頭腸子的無情之人!
她明日便要出宮了……
出便出罷了!
走的越遠越好!眼不見才不煩才對!
浴桶內的趙禹宸微微垂眸,咬著牙關,隻將這一番話又一次的在心內默念了一遭, 仿佛再這般多念即便,他就可以說服自己,當真那諸多煩心的心聲都放下似的。
就在他這般沉思之時,候在外間的禦前宮女們便依次捧了巾帕衣衫等物,服侍擦身穿衣。
身上都收拾了妥當之後,便又換了幾個宮女上前來為他束冠著靴,再戴了魏安幾個內監出門,往乾德殿的正廳行了去。
當初驚馬斷了腿的袁侍郎,這會兒傷處已養的差不多,可以行走,但細細瞧去,行禮謝恩之時,還是能看出些搖晃踉蹌的痕跡。
袁侍郎如今除了兵部侍郎之外,已算是他廢除祖製,實行仁政的一項標誌一般,趙禹宸見了後,便立即叫了起,又吩咐魏安扶起賜座,之後更是諸多誇讚關懷,當真是處處都顯得十分寬和仁厚,一派的君臣相得,
隻是若有了解的,便能從他的神態之後,瞧出他此刻的心不在焉。
【唉……貴妃娘娘明個就要走了,咱家還沒來得及問問娘娘,她上回是在哪本書上瞧見了那粽子的做法呢!也不知道那古書上還有沒有記旁的吃食……不應該就光記了粽子這一樣吧?哎呀,單粽子這一個吃食,法子這麼新鮮,旁的還不知有多少嘞!】
【這要是不知道了實在可惜啊可惜,趁著娘娘今兒個還沒走,若不然,咱家抽空過去問問?哎呦不好跟貴妃娘娘張口,若不然,就叫了白蘭姑姑出來,托她幫著問上一句,有個書名就成!彆說,說不得那書就在昭陽宮裡放著呢!娘娘這一走,指不定就又要擱到哪兒去!叫咱家好好收著,這也省的暴殄天物……】
【嘿嘿嘿,讀書人說的沒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好吃食嘿嘿,吸溜吸溜——】
魏安低著頭立在禦座後頭,圓乎乎的麵上顯得格外的嚴肅,隻是心聲卻是一句又一句,竟是格外的囉嗦瑣碎。
若隻是單純貪吃且還罷了,可此人一句句的不停提起“貴妃娘娘,”就叫趙禹宸滿心的煩躁難言,隻險些連麵色上的仁君之態都維持不住。
“朕偶爾聽聞,袁愛卿的幼子擅戲曲,且極通音律,依朕之意,明日便叫起去吏部太樂署裡當差罷了。”趙禹宸勉強撐著一副溫和的神色來說了這話,等著袁侍郎連連謝恩之後,便立即尋了政務繁忙的借口,隻叫這袁侍郎退了下去。
但等著廳中再無旁人之後,趙禹宸坐立不安的在殿內轉了幾圈之後,卻是仍舊沒有心思去批閱奏折,耳聽著魏安還在不停的想著那不知在何處的古籍,想了想後,索性起身,便當前又往昭陽宮內行了去。
自從他幾日前答應了貴妃出家修行之後,便一直未在重過後昭陽宮,如今再來,不知是不是錯覺,竟忽覺著已有了些破敗之感。
趙禹宸立在宮門外,攥緊了手心,深深吸了口氣,動步進了宮內,一路行進,便也漸漸的發覺,並非錯覺,這原本煊煊赫赫的昭陽宮,一路行來,卻是連守門通傳灑掃的宮人都沒見著幾個,青石階上落著紅紅白白的花瓣,竟是當真已有了些凋零之相。
明珠如今還未走,他們竟就已敢這般怠慢?
趙禹宸緊緊的皺了眉頭,幾步行到了正殿內,才終於有人匆匆迎了出來,卻不是明珠,而是張尚宮姑侄,與白蘭山茶四個人。
這四人皆是拿布巾包頭,穿了一身粗使宮人般的窄袖綢褲,看見禦駕之後,都頗有些驚詫之色,依次跪地請了安。
趙禹宸瞧著,眉頭便皺的越發緊:“你們這是乾什麼?旁的人都去哪了?貴妃呢?”
雖已答應了蘇明珠出家,但她的身上的妃位暫且還未廢去,也還沒有法號,故而趙禹宸仍舊隻用貴妃稱呼。
張尚宮當前低頭:“貴妃娘娘去了壽康宮,與太後娘娘拜彆辭行,臣等在這兒收拾娘娘離宮所帶的行李,旁的人,已調去了旁處大半,剩下的……也都各有差事。”
張尚宮雖說的已算是婉轉,但趙禹宸在這宮中十餘年,又如何聽不出,這是下頭的幾個宮人見蘇明珠失勢,皆已不耐煩伺候,自尋前程去了而已,蘇明珠進宮三年,滿宮的宮女內監,竟是隻收服了這麼四個忠心的,為她收拾行李。
不,白蘭是從家裡帶來的,不算,這兩個女官乃是他特地挑出來忠心本分的,也與她蘇明珠並無什麼乾係,這麼算來,她真心收服的竟是隻一個年紀輕輕的山茶罷了!
如此看來,蘇明珠對這宮中,當真是丁點兒都未曾放在心上!
哼!
一念及此,趙禹宸的麵色更沉,他立在原地頓了頓,猶豫片刻,便又動步往昭陽宮南邊的書房行了過去。
趙禹宸之前就已來過,知道這書房原本就上上下下都擺得滿滿當當,亂七八糟,此刻這麼一收拾,便更是隻如剛被抄過了一般,各色的書卷典籍都擺得到處都是,地上放了兩個樟木大箱,裡頭倒是擺得還算整齊。
趙禹宸麵無表情的大致瞧了一圈,凡是外頭能尋著的經史子集,百家經卷,乃至於話本圖卷一流,也不管裡頭是不是都細細的翻閱過,做過批注標記,都被留在架子上,顯然,是並不打算帶走的。
趙禹宸看著,便忽的冷笑一聲,撩起袍角,就在箱籠上坐了下來,將放於箱內的東西一一翻過。
隻一些難得的孤本殘卷,外頭難得再遇的,才被收進了箱籠之中,卻也並不多,隻鬆鬆的放了半箱子,瞧起來,剩下的一半,想來也是放不滿的。
趙禹宸一一的瞧著,心下便忽的為留在了宮中的諸多書卷生出了幾分不平似的,麵色沉沉:“她倒是當真灑落利落。”
外頭幾個宮女皆不敢回話,隻與魏安一道低著頭,石塑一般的一動不動。
趙禹宸說過這句,便也覺著沒趣,起身正要離去,手下將一方畫軸撥開,便忽的瞧見了放在箱底下的一方小妝匣。
這在書房之中收拾的東西,裡頭都是些書籍卷軸,忽的出現了一方首飾盒,瞧著便很有些怪異之感。
趙禹宸頓了頓,彎腰拿起,紫檀木的首飾盒,上頭鏨著喜鵲報喜的花樣,瞧著倒是已有些年頭,不知不是因著這雕工花樣都十分常見,他隱隱的竟似是有幾分眼熟一般。
輕輕打開,盒內倒也並無旁的,隻簡簡單單的散著三件東西——
一枝活靈活現的蜘蛛發簪,一對兒被捏的奇形怪狀的泥人,一個小小巧巧的金絲蟈蟈籠子。
這三件東西,便比這首飾盒還要叫他眼熟的多。
趙禹宸一樣樣的拿起,眼前便好似又重新回到了曾經與蘇明珠青梅竹馬,無憂無慮的時候。
蜘蛛發簪是他回宮之後,吩咐宮中巧匠特意做出來,往將軍府上送了去的。
這蟈蟈籠子,是秋日時,明珠見她大哥玩起了這個,特意也要了一隻來送給他瞧。他初時也有些新鮮,但與明珠試了試,都覺著兩隻蟲子咬來咬去,似乎也沒什麼意思,便擱了開去,隻留了這籠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