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一)疼嗎?
皇覺庵與翠微宮離得原本是很近的, 但那是走水路。
蘇明珠這一遭是正式求見,自然,隻能從地上走, 從正門進去,這便需再從東麵繞上一大圈,細算起來,反而要比從京城內徑直過去要走的更遠些。
因著這樣的緣故,等到蘇明珠到了翠微宮外時, 蘇戰蘇太尉早已到了行宮,正在正殿之內得陛下召見, 當她與守門的龍羽衛稟明了身份之後, 眾人皆是一臉詫異, 也不敢隨意決定, 便隻得請她在門外稍待。
不過許是行宮不大的緣故, 隻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 門內便遠遠的看見幾個行色匆匆的人。
“姐姐!”
是弟弟蘇明朗,許是因為心裡著急, 一時間便徑直叫出了家裡的稱呼, 幾步行到了蘇明珠的麵前,麵帶擔憂:“爹爹已經進宮去了, 還未出來。”
看見了弟弟,蘇明珠也終於鬆了一口氣,立即問道:“陛下傷到了何處?”
蘇都尉又近前幾步,壓低了聲音:“傷到了手, 傷的不深,隻是刺客箭上有毒,如今右臂還腫的厲害,也還毫無知覺。”
蘇明珠倒吸了一口涼氣:“刺客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刺客狠決的很,被俘之前便立時自儘了。”蘇都尉的聲音壓的更低了些:“隻是已有人認了出來,那是爹爹從前在西北的親兵,曾受過爹爹的大恩,箭術一流,此次行刺,也是一箭即中,逃脫不成,便立即自儘。”
“爹爹的親兵?”聽著這話,蘇明珠麵色一變,繼而越發麵露怒意:“這梁王,當真是費儘心機!”
雖然不明情形,但隻聽到“梁王”二字,便也足夠年輕的蘇都尉猜出許多,他咬了咬牙,回過神,便又想到了什麼一般,開口道:“對了,陛下宣姐姐進去。”說著,又有些擔憂一般,低聲關心道:“姐姐為何回來?剛出了這樣的事,隻怕要遭了連累。”
蘇明珠搖搖頭:“出了這樣的事,家裡人都在想辦法,我又怎麼能置身事外,隻顧自個太平?”
蘇都尉張張口,隻是到了這地步,終究還是沒再說什麼無用的話,點點頭,便退後一步,請蘇明珠進了宮門,等得再進一道內門時,蘇都尉便止住了步子,換了一個乾德宮眼熟的宮人來請她繼續入內。
心中記掛著事,一路上蘇明珠也顧不得多看周圍的景致,隻匆匆進了寢殿,第一眼未曾瞧見趙禹宸,倒是先看見了一身輕甲的父親,正脊背挺直的跪在地衣之上。
看見父親,蘇明珠一時也顧不得旁的,幾步上前,便在蘇太尉的身邊一並跪了下來,雙手交疊抬起,恭恭敬敬拜下:“見過陛下。”
拜下之後,停了半晌,蘇明珠方才聽到了麵前趙禹宸略有些微弱的聲音,又似是歎氣又似是喘息:“都,都起來。”
“陛下?”蘇明珠應聲抬頭,這才看見了靠在榻上趙禹宸,一見之下,不禁猛地驚呼出聲。
剛才弟弟說的沒錯,趙禹宸的胳膊的確受了傷,右臂露在中衣外頭,手上的地方用帶子裹了,但露出的胳膊卻能看出又紅又腫,發起來的饅頭一般,麵色乍一眼瞧著紅光滿麵,很是正常,但若是細細看去,便能看出麵色紅的有些不尋常,額角也滲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趙禹宸垂眸看見明珠之後,卻還是對著她露出了一絲安撫的笑意,接著扭過頭,示意一旁魏安去將兩人扶起,見蘇太尉還在猶豫,便又輕聲開口道:“太尉這般直言相告,乃是信朕的緣故,此刻卻這般小心,卻又是疑心於朕了。”
蘇太尉見狀,在魏安與蘇明珠兩個的攙扶下起了身。
蘇戰側過眸子,目光有些嚴厲的從蘇明珠的身上一掃而過,便又與趙禹宸低頭道:“那刺客,的確乃是臣舊時親兵,此人乃是獵戶出身,性情愚昧魯莽,蠻不知禮,最是個易受人激將挑撥的粗野之人,隻一手箭術萬裡挑一,卻不想,今日竟作出這般大逆之事,臣實在惶恐,隻求陛下降罪。”
刺客果然是當真家裡有關……
也是,梁王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誣陷蘇家,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出了差池,蘇明珠聞言,麵上露出幾分擔憂。
“不是萬裡挑一的箭術,也不會叫梁王這般費儘心機的挑中,也難在重重護衛之中,一箭,射中了朕。”
趙禹宸眸子一凝,輕輕碰了碰自己包好的手臂,麵上便露出幾分陰沉:“特意從西北尋了這刺客來,若是能成,便是宮中大亂,若是不成,便正好誣陷於太尉,圖謀日後逼宮,梁王,還當真好算計。”
說到這,趙禹宸回過神來,又對麵前的蘇太尉露出幾分溫和之色來:“好在,有太尉忠心耿耿,想來,也是朕命不該絕。”
“陛下乃是真龍天子,自是要長命百歲。”聞言,一旁的蘇明珠忍不住的開了口,便又道:“陛下相信蘇家滿門清白,便是世間難得的賢明之君,那梁王無恥之徒,隻會行這些陰私詭魅之計,如何能及得上陛下?”
聽著這話,趙禹宸沒忍住的笑了笑:“能得河清法師這般讚譽,朕這一箭,便也算沒有白挨。”說罷,他又正了麵色,轉頭對蘇戰認真開口道:“說起來,太尉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河清獻上了防治時疫之法,在隨州一境活人無數,更莫提還有種痘一事,朕還沒能來得及賞她,今日這刺客到底是出自太尉麾下,如此算來,便當是功過相抵罷了。”
“多謝陛下。”蘇明珠說出那些法子來,原本也不是為了什麼賞賜,聽了這話,知道這是趙禹辰故意為刺客之事尋個台階,當下也是真心謝了。
隻是蘇戰聞言卻有些詫異了起來,扭頭問道:“防治時疫……你何時會醫了?”
這種事,蘇明珠一時之間,哪裡能解釋的清楚?當下便是一愣,低了頭諾諾無言。
趙禹辰見狀便是一笑,正巧,一旁魏安低頭稟報說是到了換藥的時辰,他點點頭,便朝兩人道:“河清且替朕送太尉出去安置,待朕這傷略好些,再召太尉細談梁王之事。”
“是。”聽著這話,父女兩個皆是恭敬答應,一並後退幾步,出了殿門。
等到略走遠了些,蘇戰終於不再掩飾的朝著蘇明珠露出了幾分怒色:“好好在皇覺庵裡待著,哪一個叫你又來蹚了這一攤渾水?”
蘇明珠的神色平靜:“二哥去尋了我,也告訴了我家裡的打算,女兒想著,爹爹常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您與二哥既是已經決意相信陛下,便沒有單單您與娘親在這,卻叫幾個兒女時刻準備著離京逃跑的道理,不說我與二哥明朗不能這般不孝,便是落在陛下眼裡,也實在是太不坦誠些。”
說罷,見父親還要再說些什麼,蘇明珠又連忙開口安慰道:“方才瞧陛下的態度,顯然還是相信蘇家的,家裡也可以放心了!”
“我擔心的正是這件事!”蘇戰卻是微微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道:“陛下若是半信半疑倒還正常些,身為帝王方方遇刺,隻差從鬼門關上走了回來,對著你我卻是這般寬容仁厚,丁點不曾介懷,為父總覺著奇怪了些!”
其實細說起來,對於趙禹宸近些日子的轉變,蘇明珠心裡也有些奇怪,隻不過,她自認與趙禹宸自幼相識,又對他還稱得上了解,因此思量之後,卻終究還是選擇了相信,此刻想了想,便解釋道:“陛下不是那等心思深沉,麵上卻能丁點不露的,依女兒看,倒隻怕是當真相信蘇家,決意借此機會,徹底對付梁王這個心腹之患才是。”
“你倒與你娘的說法一樣,方才連你二哥都改了念頭……”蘇戰聞言頓了頓,便也搖搖頭:“也罷,或許當真是為父小人之心了。”
“這是什麼話?是爹爹處處小心,算無遺策才是。”蘇明珠連忙搖頭,說的又開口道:“爹爹且先歇息一陣,女兒回去瞧瞧,再好好與陛下問問情形。”
蘇戰側過頭,看了一眼她穿著的緇衣:“家裡的事不必你操心,你隻操心自個就是了!”
“是,爹爹放心。”蘇明珠隻是一笑。
到底是在行宮內,也不好說的更多,蘇戰又叮囑幾句,便也在宮人的帶領下退了下去。
蘇明珠見狀,重新又返回了禦駕所在的寢殿內,剛到門口,魏安便已遠遠的迎了上來,滿麵殷勤親自打了簾:“主子請,陛下已等了許久了!”
蘇明珠低頭行了進去,趙禹宸側坐著,一旁是葛太醫在親手換藥,繃帶解開之後,便能看出是一道擦傷,傷口瞧的並不算深,可是瞧著卻是十分的厲害,丁點不見愈合之兆,反而都已然有了些紅腫潰爛的意思,見之可怖。
“是見血封喉的五步毒,毒性很是厲害,好在隻是擦過,未曾當真實打實的紮進皮肉,加之立時之間便捆了布帶,處理的也妥當,沒有漫到身上去,若不然,當真危險……”葛太醫一麵動著手,一麵忍不住的連連感歎。
看著這傷,蘇明珠這才也忍不住的心有餘悸,她慢慢上前,虛虛的碰了一下那傷處,原本準備好的關懷一時間竟一字也說不出口,愣了半晌,方才慢慢開口道:“陛下……疼嗎?”
不知是痛,還是中毒發燒,趙禹宸麵上微微泛紅,但看向蘇明珠滿是發自內心的擔憂與牽掛的後,麵上還是露出了溫潤的笑來,他微微吸了一口氣,像是強自忍耐一般,卻搖了搖頭:“原本是有些疼的,你一來,卻好了些。”
聽著這話,蘇明珠忍不住的咬了咬唇,眼眶裡也忍不住的微微透了些濕潤。
“不對啊!”
她張張口,又上前一步正待說些什麼時,一旁的葛太醫卻忽的插了口:“這毒有麻痹之效,未排乾淨之前,陛下該是一派麻木,不覺得痛的,陛下是當真察覺到疼了?”
說著,還又微微的按了按傷處:“此刻呢?疼不疼?”
……
趙禹宸微微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又一遭的默念了幾句“是朕親手提拔的純直之臣!純直之臣!”
半晌,他才終於按捺住了想要讓葛太醫也一並告老歸鄉的念頭,在對麵蘇明珠的詫異神色裡,狠狠開口道:“夠了,藥換好了,就退下罷!”
葛太醫這人,最是個一腔執拗,不知變通的,聞言還有些放心不下:“若是當真疼,陛下可需提早說,臣便需再換了方了,萬萬不可……”
“哎呦喂,葛大人,陛下都叫您退下了,怎的還抗旨不遵呢!”一旁的魏安終於有了一回眼力,幾步上前,一麵說著,一麵便親手拽了還在不停說話的葛太醫往殿外頭行了出去,自個也叫了殿內的侍人一並退了下去,
等到殿內清清靜靜,隻剩了她與趙禹宸兩個人蘇明珠這才回過神來,麵上也不禁一笑,伸手輕輕碰了碰他的傷處,歪了頭,巧笑倩兮,又故意一般,如剛才一樣的再問了一遍:“陛下,可疼嗎?”
趙禹宸聞言一滯,也不知是痛是羞,側了頭未曾說話,隻是麵頰上,卻是一瞬間更紅了些。
(二)喂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