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斐:“………”這話可不興說啊小夥子。
賀爭問:“那許幼儀還要繼續審嗎?”
林載川略一沉吟:“先帶下去吧。”
信宿從他的身上都撬不出來一個字,恐怕就算把證據甩到他的臉上,許幼儀也不會透露實情。
現在已經快九點了,警察們加班結束,三三兩兩地離開了辦公室,很快就剩了信宿和林載川兩個人。
“
你真的沒事嗎?”信宿往下看了一眼,“感覺你的右腿好像一直不敢受力。”
從林載川進來,一直是左腳支地站著,右腳隻有腳尖輕輕點地。
林載川的膝蓋骨確實在打鬥的時候受了點傷,但還在可以忍耐的範疇,並不嚴重。
林載川道:“隻是碰了一下,過幾天就好了,沒事的。”
信宿又問:“你覺得,他們是誰的人?”
“我不知道,”林載川歎息道,“這起案子,一直給我一種大霧遮眼的感覺。”
乾刑警時間長了,對真相會有一種敏銳的嗅覺。
林載川十二歲之前都在市局長大,後來又被國安部帶走秘密訓練了五年,從小到大都跟這些東西打交道,對犯罪案件的能力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但很少有案件會讓他覺得這麼棘手。
林載川一時沒說話,忽然又轉頭看向他,“你覺得,刑昭可能對劉靜做過什麼?”
信宿也不能確定,但就目前得到的線索來看,李子媛的經曆跟劉靜很有可能高度相似,都是刑昭手底下的受害者。
他心裡有了猜測,但不能給林載川“劇透”的太明顯。
信宿斟酌回答道:“學生通常不會懷疑自己的老師,尤其是在困境中向她伸出‘援手’的老師,劉靜可能毫無防備就去了刑昭的家裡。”
“刑昭強迫了這個女孩,並且留下某種證據作為威脅,讓劉靜不敢報警。既然許幼儀是知道內情的人,那麼我猜,刑昭還不止讓她‘服務’一個人,許幼儀或者他的父親許寧遠就是其他的服務對象,然後,許幼儀把劉靜從刑昭的手裡‘拯救’出來,自詡是拯救失足少女的英雄。”
林載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信宿不明所以,同樣跟他對視,但他眨了眨眼睛,語氣幾乎低的曖昧不清,“林隊長,書上說,像我們這樣長時間對視不笑場的人,代表暗戀對方。”
林載川沒有理會他的玩笑,反而向後退了一步,皺起眉盯著他,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聲線道:“在今晚之前,我從來沒有提到過刑昭這個人的名字,我們的調查目標也沒有放在他的身上、不清楚他跟劉靜之間的關係,其他人甚至連刑昭是誰都不知道。”
“你為什麼清楚他是教師出身、985碩士學曆?”
“你私下調查過他,為什麼?你們似乎並不是一個圈子的人。”
信宿神情有刹那的停滯,眼中的笑意微微定格,似乎是沒想到他會忽然說這些。
“雖然非常隱晦,但你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影響著這起案件的偵查方向,我有這樣的感覺。”林載川直直盯著他,一字一字道,“信宿,如果事情的真相跟你推測的相差無幾,我想有些事你有必要跟我解釋一下了。”
從接觸張明華的案件開始,信宿的每一個“猜測”都成為了既定現實,他的“預言”精準地可怕,好像他早就知道什麼一樣。
信宿垂著眼安靜許久,突然低聲笑了起來,聽上去竟然非常愉悅。
他笑的直不起腰,半天才緩過來,手指搭在林載川的肩頭,在他耳邊輕聲道:“林載川,我真的很喜歡聰明的人。”
“至於真相……你可以跟我一起看看這起案子的結局,你一定會看到的。”
信宿在他麵前低聲耳語,語氣近乎親昵,“到時候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可以告訴你。”
耳邊送來帶著微弱男香的氣流,林載川微微轉過頭,眼神複雜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一直知道,信宿進入市局的動機可能並不單純,這個人身上藏著太多秘密,父母的死因、冷漠傲慢的性格、對於犯罪的極度敏銳……種種蛛絲馬跡,都暗示著信宿大概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曾經,不能把他當做普通同事來看待。
而且林載川有一種預感,信宿剛才說的話,很有可能是事實。
信宿的身份跟他們不一樣,處在那樣的圈子裡,他有更多獲取信息的渠道——那些“上流社會”裡特有的信息。
他應該知道了什麼,但出於某種原因不方便直接透露,反而選擇用更隱晦的方式來引導警方辦案的方向。
信宿看他不說話,眼底笑意微斂,輕抿了下唇,問:“你生我的氣了嗎?”
林載川莫名:“什麼?”
頓了頓,他又道:“我不知道你暗自調查過什麼,又為什麼選擇把得到的信息隱瞞下來,這是你的個人意願,我目前不會乾涉——但你應該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不需要我來提醒你。”
需要在警方麵前遮遮掩掩的,總歸不會是什麼好事,林載川是在提醒他手段不要“過界”,信宿心領神會,溫和回答道:“我明白的。”
跟信宿這樣的人說話點到為止就足夠了,林載川沒再說什麼,看了眼時間:“時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嗯,”信宿抬起兩隻手伸了個懶腰,好像剛才的不愉快沒有發生過,帶著鼻音懶懶說:“真不想加班啊。”
林載川瞥他一眼:“你也可以不加班。”
信宿笑了聲:“算了,我還不想每天去操場跑三千米,總歸是自己選的路,加班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就是在善解人意的上司麵前小小地抱怨一下——下次你給我打電話,我還是會來的。”
信宿聲音天生帶著一點鼻音,尤其在林載川麵前,說話的語調就總是跟撒嬌一樣,聽起來軟綿綿的,帶著點欲擒故縱的意味。
隻不過林載川在這方麵一向不敏感,也聽不出什麼“以退為進”。
臨走前,信宿又問了一句:“今天晚上動手的人,你有什麼想法嗎?”
林載川道:“警局的同事不會透露我的行蹤,如果那些人不是一直跟蹤我,就是在我到達盛才高中以後,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
普通教師沒有那麼手眼通天,林載川前腳剛進學校、後腳就被人盯上,對方甚至明目張膽到懶得掩飾。
信宿神情微冷,淡淡道:“這麼快就等不及了。”
林載川剛查到刑昭的頭上,就有人想除掉他滅口
,就算下手不成,還能嫁禍到許寧遠的身上……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不過他們最多隻能算是被送上門的炮灰,從那個人嘴裡應該問不出什麼。”
被林載川帶回市局的那個男人叫王吉良,有過犯罪前科、還有故意殺人逃逸的案底,檔案上一片飄紅的“豐功偉績”,如果不是送到林載川麵前自投羅網,警方說不定還抓不著他。
不過跟信宿猜測的一樣,他不知道任何關於這起案子的內情,隻是一個拿錢辦事的、隨時可以被當做棄子的殺手——至於雇主,他一口咬定是一個姓許的有錢人,定金通過現金支付,沒有留下憑證。
晚上十點半,林載川從市局回到家,推開防盜門,黑暗中一道身影從客廳裡撲了過來,精準落到了他的身上。
林載川把“投擲物”雙手接到懷裡,揉揉它的毛發,帶著些歉意低聲道:“抱歉,最近有些忙,回來晚了,是不是餓了?”
懷裡的龐然大物“嗚嗚”地叫了兩聲。
林載川伸手打開燈,一條體型高大的德牧圍著他,在他的腿邊不停轉圈,用鼻子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這是林載川兩年前領養的退役警犬,叫“乾將”,十一歲“高壽”了——由於警犬長年進行高強度的訓練以及實地作戰,體能消耗過巨,壽命通常比其他犬類要短許多,能活到十歲以上的警犬都非常罕見。
乾將本來有個老婆,取名也取了一對,隻不過後來那隻警犬莫邪在一次緝毒行動中犧牲了,於是名字也隻留下了一個。
林載川摸摸它的頭,往碗裡倒了一些狗糧和鈣片,“快吃吧。”
乾將卻隻是聞了聞,不感興趣似的,然後輕輕咬住林載川的褲腳,小心把他往沙發上拖。
林載川順著它的力道在沙發上坐下。乾將喉嚨裡嗚嗚低聲叫著,又轉身跑到客廳角落裡,用牙齒叼了一個白色醫藥箱回來,放到林載川的麵前,還用濕乎乎的鼻子往前拱了拱。
林載川怔了下,然後眼裡浮起一絲笑意,輕聲說:“謝謝。”
警犬可能有一種人類無法理解的敏銳嗅覺,又極通人性,隻是聞到林載川身上跟人接觸過的氣味,就知道他受了傷。
林載川伸手脫下上衣。
他的身體骨架偏小,可能是從小就練柔術的原因,他的身形比普通成年男人要窄許多,腰肢勁瘦,肌肉層漂亮纖薄,又蘊含極具爆發力的美感——是把二百多斤的男人扔到空中還能轉個圈再落地的強悍力量。
隻不過現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傷痕遍布,有過肢體碰撞的地方浮起明顯的青紫色,左腿膝蓋骨節更是瘀血一樣突起,一眼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
林載川垂眼打開醫藥盒,把藥油倒在手心裡,溫熱後覆到了膝蓋上,慢慢地按揉起來。
那分明是讓人看著就覺得疼到倒吸冷氣的畫麵,林載川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好像早就習慣了忍耐這種疼痛。
乾將蹲守在他的麵前,喉嚨裡不斷發出嗚嗚的哀叫聲。
這種傷在幾年前林載川根本都不會在意,隻是受過那次重傷之後,他的身體不再像以前那樣“堅固”——被重新粘合起來的瓷器,稍有不慎就可能再次全盤碎掉。
他的右手到現在甚至都沒有辦法開槍。
林載川上完藥,低下頭在乾將的腦袋上輕輕蹭了蹭,“好了,彆擔心我。去吃東西吧。”
乾將聞到他一身濃重藥草的味道,這才去開始吃夜宵。
十一點,林載川在床上躺下,閉上眼睛,感到一陣絲絲縷縷的、綿密的、如蛆跗骨的陰冷。
這種輕微卻又清晰的疼痛已經伴隨他很久,這麼多年,他已經學會跟它們共存著陷入沉睡。
林載川很少做夢,因為每次從市局回來都非常疲憊,沒有精力用來做夢,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天晚上他又夢到了五年前的那件事——
朦朧間,他的意識裡似乎響起一個人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而又溫柔的。
“……載川,你要堅持下去,你必須醒過來。
“還有很多罪惡等待著你去清洗,還有很多英靈的眼睛需要你去闔上。”
“那些犧牲的同事還在看著你,你要帶著他們的心願一直向前走下去。”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保證,很快都會好起來……”
“告訴我,斑鳩是誰?”
靜謐黑暗中,林載川心頭一陣強烈悸動,緩緩睜開眼。
夢裡那個人的聲音說不出的熟悉,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但他其實再沒有聽到過那樣低回溫柔的、處於變聲期特有的少年嗓音。
……閻王。
聽安插在“霜降”組織內部的同事說,閻王在那件事發生之後,銷聲匿跡了半年時間,當時很多人以為閻王死了,組織內部各種言論眾說紛紜,閻王卻始終沒有露麵,直到半年後某一天,他才終於再次行動,為組織清理了一塊非常難纏的“絆腳石”。
林載川知道,他最後開的那一槍很可能擊中了閻王,那半年時間他應該在臥床養病,所以沒有任何消息。
霜降原來的領頭人周風物在三年前突然病死,這個犯罪組織後來由一個叫“宋生”的年輕人接手掌控,但聽說宋生和閻王向來關係不合,上位後便開始處處打壓閻王的勢力,組織內部隱約有要分裂的趨勢。
隻是霜降上麵幾個領頭的做事滴水不漏,那些臥底的同事也不能接觸到這個組織的核心,獲得的線索非常有限,甚至他們連閻王的長相都不知道。
五年了。
不知道那個危險、陰鬱、善於偽裝的少年,現在又成長成了怎樣可怕的敵人。
林載川一直想不通閻王為什麼要救他——當時那種情況,如果不是閻王對他的傷口進行臨時處理,他根本撐不到警方的救援。
可能隻是一時興起,不想讓自己的“玩物”死的太痛快,又或許,有其他什麼原因。
聽說閻王性格古怪、喜怒無常,身邊的人都很難摸清他的心思,更彆說跟他隻有短暫相處的林載川。
林載川醒來的時間實在不巧,淩晨四點,閉著眼醞釀不出倦意,他許久睡不著,又不自覺想起信宿。
除了在刑偵方麵驚人的天賦,這個人基本不具備一個人民警察該有的道德素養,好像天生就缺乏信念感、責任感和同理心——或者說因為過度理智,以至於顯得人情冰冷。
甚至有意無意流露出一種居高臨下的惡意,像盛開的鮮紅玫瑰那樣,將鋒利的刺藏匿在美麗到具有蠱惑性的外表之下,豔麗、冷漠而危險。
信宿身上或許發生過許多事,很可能跟他的父母有關,林載川沒有揭人傷疤的愛好,他對手下人的性格、行為向來寬容,隻要不是犯了原則性錯誤,他就幾乎不會插手乾涉——就信宿這樣輕挑懶散的工作態度,但凡換個性格強勢一點的上司,小鞋都給他穿到兩米高。
至於有些事,信宿不想曝露於旁人眼前,林載川也不願意勉強他。
隻是信宿給他的感覺……一直不太好,對刑事案件的能力、分析犯罪動機時的機敏、麵對嫌疑人的審視與冷漠,都不該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應該有的反應,就好像他親手接觸過什麼。
神秘、危險……無法信任。
林載川無聲地歎了口氣,閉著眼睛淺眠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