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司正給她們斟滿果子酒:“扶芳飲沒什麼喝頭……”
薑沃笑眯眯:“崔使節府上的方子。”
劉司正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哦!那必是不一樣的!可得好好嘗嘗,提前一日我就不吃飯了!”
幾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人喝了點酒難免話多些,劉司正就止不住說起來:“崔郎君這人,是大好人啊。”翻來覆去說了好幾遍。
媚娘不免奇道:“劉司正與崔郎熟識?”
劉司正搖頭:“除了偶然見麵彼此見禮,彆的再沒說過一句話。”
媚娘越發奇道:“那劉司正如何知道崔郎是大好人?”
劉司正理直氣壯:“長著那樣一張臉,當然是大好人!”
薑沃和媚娘雙雙笑倒在炕上:劉司正你也太看顏下菜碟了。
然而喝過酒的劉司正非常正經,把兩人拖起來坐好,認真發表自己的觀點:“人長得好生的美,就跟人有錢、有權、有田地一樣,是人家的長處。可那有銀子的人,銀子也不分給咱們,就像那有地有房的,也不叫咱們去住,都是人家私有之物,我們隻好羨慕。”
“唯有這美人,人那臉兒就直接給咱們看,看了咱們心裡就高興,就是受了人家的好處!這樣的無私,豈不是大大的好人?”
媚娘和薑沃想了想,一起舉杯:沒錯哎,被劉司正的邏輯說服了。
於寧也跟著舉杯,一齊道:“感謝崔郎君生的好。”令她們見者忘憂,見一回美人兒可以高興一天。
劉司正喝了這杯,又傷感起來:“可惜這樣的人物,要出使番邦去了。”
唐人都是驕傲的,他們的皇帝可是天可汗,四夷敬重!
這不,剛過去的貞觀十四年,二鳳皇帝又發兵數十萬,把不太服管教的高昌國打趴下,直接將高昌收歸大唐國有,越發揚威西域。
因而崔朝哪怕是升了職,做了鴻臚寺的使節,要帶領近百人的使團(絕大部分是做保護工作的兵士)去往阿賽班國,在劉司正看來還是不如留在晉王府做清貴的東閣祭酒,是倒黴催的被台風尾掃中下放吃苦去了。
不過劉司正也很有責任感,很快歎道:“就得這樣的人出去才顯出咱們上國的人傑地靈呢!”
說到番邦,劉司正忽然又想起近來朝中一件大事。
於是她舉杯道:“說起這件事,咱們得先敬賀小沃一杯,之後再罰她自己喝三杯!”
於寧茫然:“啊?”
劉司正對於寧解釋道:“聖人冊封了文成公主,定下要與吐蕃和親。這樣的大事,將測定公主出嫁吉日的重任交給小沃了。”她語氣轉為嗔怪:“真是的,這是你頭一回不在袁仙師的照看下,獨自挑大梁的大事,怎麼也不回來與我們說。”
“我居然是從尚衣局知道的——她們近來更是忙的腳打後腦勺,文成公主不日就到九成宮拜見聖駕,她們負責預備公主遠嫁吐蕃的大嫁衣、公主服製、四季家常衣裳、各色繡品——故而消息比旁處靈通,還來私下問我,薑太史丞算出來吉期沒有。我竟然比她們知道的還晚。”
於寧聞言也嗔著薑沃不說,薑沃端起杯子來:“這原也是太史局的本職,隻是師父病倒了,我勉力擔著罷了。生怕做不好,哪裡敢到處告訴人?”
說完一飲而儘。
劉司正和於寧見她喝了這杯,就笑著過去了。
又讓媚娘陪飲:“武才人一定知道了!你們兩個是最好的!”媚娘也隻笑而不語喝了這杯。又順帶扯開話題,因問道:“聽聞文成公主是江夏王的女兒?”
八卦小能手,全知小達人劉司正搖頭道:“不是,公主並非江夏王的親生女兒。”
說著便與她們科普起來:“江夏王是先帝的堂侄,也算親近的宗室了。”劉司正這便是正話反說了,這先帝的堂侄,放在如今真算不得什麼硬牌子宗室——要知道先帝退位後,化悲痛為力量,又給當今添了幾十個弟弟妹妹,親弟妹聖人都未必記得過來,何況是這種隔了房的堂弟。
但江夏王李道宗地位超群,靠的並不隻是姓李和宗親身份,靠的是他本人乃一員虎將,頗有戰功,打東突厥吐穀渾都有他一份功勞。
李道宗對吐蕃上下君臣也很熟悉,因此得了這個‘總領和親’的差事。
“那吐蕃王鬆讚乾布求娶大唐公主好幾年了!得從……”劉司正想了想:“從六七年前就開始了,起初聖人是拒絕了,誰料那鬆讚乾布倒是好大的氣性,隻道咱們大唐既許了公主給吐穀渾,東突厥,為何不許給吐蕃,竟還發兵打了吐穀渾,甚至還打到了咱們的鬆州!”
大唐之前是許過公主給吐穀渾,但那是戰勝國對敗國的賜婚,屬於賜下弘化公主,吐穀渾得把公主供起來免得得罪大唐。
但吐蕃不一樣,吐蕃國力強盛,一直野心勃勃。
吐蕃要求娶大唐公主就是另一重意義了。
鬆讚乾布與其說是要公主,不如說是在以公主為退路試探著進攻大唐:若是吐蕃能勝過大唐軍隊,那他保管不要什麼公主,而是要大唐天下!當然,要是大唐實力雄厚,吐蕃以此為借口出兵,還能及時撤退,順便留下後路求和:起初吐蕃也隻是想要公主,請大唐賜下公主,自然止戈。
大唐的實力注定了是第二種結局。
大唐與吐蕃和親,對天下對大唐都是好的,隻是對文成公主來說,卻是一個女子注定遠嫁不安穩異族的一世了。
劉司正就有些疑惑,問道:“說來,高昌和吐蕃都是尋釁咱們大唐來著,不知聖人為何這樣堅持打高昌,幾十萬大軍走了五個月也要去打高昌。可對吐蕃便隻用了五萬兵力不說,吐蕃一退,竟也就算了,還許給他們一位公主?”
確實,以和親為結局,似乎總不如摧枯拉朽滅了敵國有威風。
在許多人眼裡,由二鳳皇帝庇佑的大唐,是可以打敗所有來犯之敵,做到‘雖遠必誅’的。
薑沃就知道劉司正是喝的有點上頭了:平常的劉司正是什麼消息都打聽,但極少吐口議論貴人們,更何況是聖人。
於寧酒量也平平,這會子被劉司正這個問題繞的頭暈,正兩眼微微發直,看著酒杯:“是啊,都是這幾年的事兒,為什麼聖人隻打高昌,不打吐蕃呢?還要賠一個公主,真是可憐了好好的公主!”
薑沃跟媚娘對望一眼:行啦,今兒這酒喝到這就夠了。
於是她們起身,一個把酒壺收了,一個拿起兩根醋芹,給劉司正和於寧各喂了一根。
酸爽的醋芹喂到嘴裡,劉司正連連皺眉,不肯往下咽。
薑沃笑道:“這可是好東西,據說房少師最愛的一道肴!”房相房玄齡愛吃醋芹是出了名的。雖說房玄齡身上還有梁國公的爵位,但他在朝上舉足輕重,去歲又剛拜了太子少師,外人還是會稱呼他的官職而非爵位,固薑沃有此稱呼。
將醋芹分而食之,薑沃和媚娘就從劉司正屋裡告辭出來。
出門就見滿天星鬥。
如今薑沃剛開始跟著李淳風學占星,一見不由站住了,凝神看起來。
星辰漫天,皆有軌跡。
還是媚娘拉著她回屋:“才喝了熱酒,從熱屋裡出來,人身這樣熱讓夜裡冷風一吹易生病。”
薑沃回頭,就見媚娘眼瞳清亮如水,似乎倒映著整個星河。
*
原本在宮裡,宮正司的女官都配有剛入宮的兩個小宮女,幫著做些端飯燒水等日常活計。但九成宮人少,就都要自己做事。於是薑沃去給炭爐加炭火,燒上熱水,媚娘則去把床褥鋪開。
“我覺得聖人做的沒錯。”
薑沃正拿了鐵夾拿木炭呢,聽身後媚娘這麼說,不由回頭:“武姐姐說什麼?”
媚娘鋪過床褥,過來跟她一起夾炭火,火盆中跳動的火苗映在媚娘臉上。
“我說聖人起兵滅高昌,卻與吐蕃和親的聖意沒錯。”
薑沃好奇道:“姐姐為什麼這麼覺得?”
對薑沃來說,她是從未來知道二鳳皇帝做的沒錯——或許千載難出的明君就是這樣,他的絕大部分決策,哪怕是被人反對的決策,放到曆史長河中,由後人來評定,都是高瞻遠矚的。
正如劉司正的疑惑一樣,如今朝上不乏有反對之聲。
尤其是如今高昌被滅,二鳳皇帝堅決要把高昌收為大唐一部分,直接設立安西都護府,朝上反對聲浪極大,尤其是魏征,直接上諫道這是個餿主意。他認為,高昌又窮(沒什麼良田沃土)又是異族,收了很沒用,還要拖累大唐的兵力去鎮守,不如就扶植一個新王(傀儡),當個屬國就是了。
之前東突厥和吐穀渾都是這麼處置的。
然而這次二鳳皇帝連魏征的話也不聽,堅持設了安西都護府,與此相較對尋釁大唐多次的吐蕃卻選擇了接受和親。
不少朝臣都是不解的。
放好炭火,蓋上熏籠。
媚娘與薑沃走到桌前。
“自上回你提起崔使節要出使阿賽班國,我就找了之前畫下來的絲綢之路的路線圖。”
媚娘取過紙筆,在紙上簡略畫了幾條線,標注了絲綢之路經過的國度。
輿圖屬於軍事機密,媚娘知道的並不是大唐的絲綢之路的路線圖,而是漢代的。
那書也是薑沃從李淳風處拿了借給媚娘的,媚娘記性甚佳,抄過得書雖不至於一直不錯過目不忘,但都會記得大體內容。她還給自己抄過的書分了類,想找什麼很便捷。
雖說媚娘手裡的路線圖並不全,但大唐的絲綢之路也是在漢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隻是又添了新的支線。但無論怎麼添,或是怎麼分南路北路,高昌都是繞不開的節點。
高昌是大唐到西域間的必經之地。
“聖人出兵數十萬,遠征西域打下高昌,從此絲綢之路定矣。這是造福後世子孫千秋萬代的一戰。”媚娘將簡略圖擺在薑沃跟前:“要不定高昌,隻怕以後彆說商隊,使團出使西域都要多帶兵馬。”
“且高昌往西就是西突厥,聖人滅高昌也是大大震懾了西突厥,據說咱們天兵到達高昌時,西突厥王果然畏懼了,直接不敢見高昌求援的使臣。”
有此一戰也算威陲西域。
媚娘將圖倒過來:“但吐蕃又不同了。吐蕃與咱們之間離得遠,且還隔著吐穀渾,那才是打下來也接管不了。何況吐蕃地廣,遠非高昌小國可比,兵力自然也強壯許多,隻怕硬打才是一場艱苦硬仗——既然鬆讚乾布肯以和親止戈,自然是和親來的便宜。”
“雖然公主遠嫁苦楚,但軍士的命也是命,真要與吐蕃打到底,代價實比一個公主大多了。”
媚娘說的句句切中要害,薑沃都有些怔了,不光因為媚娘看得準,更因為她那種極其清明冷靜的分析態度。
優秀的政治家不是沒有感情,而是在感情深處有一種絕對的冷靜。
不會讓情緒乾擾到決斷。
而且要為人心誌堅定,不怕背負內疚感:畢竟,許多時候,上位者的決斷並不是都在救人利國利民,而是要冷靜的葬送一些人一些事來換取更大的利益。
太善良溫柔的人,在決斷的時候會被自己背負的沉重代價打敗,被內疚感折磨。
而媚娘卻具有這份冷靜。方才酒席上她亦感歎文成公主遠嫁的漂泊,這份感歎和同情是真的,但薑沃也能感覺出,若是讓媚娘來做這個決定,她也會毫不猶豫送文成公主出去,換大軍回來。
“怎麼?”媚娘見她看著自己。
薑沃便道:“我覺得武姐姐見事比朝上許多大臣都明白!”
媚娘莞爾:“我不過是每日閒得發慌,瞎琢磨的。要不是跟你聊起來,我也不敢說這些話。”
*
灌好湯婆子後,兩人便吹熄了燈燭,到被子裡去繼續聊天。
又聊了許久,算著時辰再不睡,明兒要起不來床,這才約定了不說話了都睡覺。兩個人都有些意猶未儘——她們明明見麵時候很多,但總有說不完的話。
屋內安靜下來後,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薑沃忽然久違的泛起思念。
她想起了自己的親妹妹。
因她大部分時候在醫院,當她狀態好些回家的時候,妹妹總喜歡半夜溜到她屋裡來睡覺。兩個人嘰嘰咕咕說話,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說些妹妹學校裡的朋友、生活、煩惱,這樣細致的瑣事。
薑沃還記得,有一天晚上,她們一直聊天,被媽媽敲門警告了趕緊睡覺。
妹妹隻好不說話了,然後靠近她摟著她的腰小聲道:“晚安姐姐。”不等薑沃回答,又笑嘻嘻道:“晚安海綿寶寶。”
那是她們常一起看的動畫片。正好那天薑沃又穿了一件黃色的睡衣。
薑沃也回頭摟著穿粉睡衣的妹妹,小聲道:“晚安,派大星。”
如今想來,那也是她與妹妹最後一次同屋同眠,隨著年紀長大,她病的漸重,妹妹學業也漸多,再也沒有機會並頭夜話。
薑沃一直記得那一晚。
那讓她知道,哪怕沒有血緣關係,她與妹妹也會是聊得來的朋友。
人生在世,遇到聊得來且懂對方奇奇怪怪梗的朋友實在難得。
黑暗中,薑沃忽然靠近媚娘,小小聲道:“晚安,小猞猁。”眼前浮現出今日媚娘縱馬帶著猞猁的畫麵——她就覺得媚娘本人就很像猞猁,明明很漂亮很優雅,卻也擁有著充滿生命力和野性的美。
媚娘在帳子裡睜開眼睛,不禁一笑:這幾年薑沃隨著兩位仙師求學,在外一發的氣度渺然如閒雲野鶴,隻有與親近人在一起,會見到這樣有幾分孩子氣的言談舉動。於是她略側身,虛鬆攬住薑沃的肩背:“晚安,小仙鶴。”
薑沃閉上眼睛祈禱:希望她不在了以後,妹妹也能遇到投契的朋友。
因為,她已經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