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父子的擇偶觀(2 / 2)

於是當年他縱馬往玄武門去的時候,都不用回頭再囑咐她多一句:勝了,他們夫妻將是這個帝國的主人,敗了,他們會一起從容去地下相會。

隻有觀音婢可以得到他這樣生死托付的信任,若換一個女子,極有見識野心,能猜透君心就不必了。

想到玄武門,又想到太子,二鳳皇帝複煩悶起來。

若是她還在,孩子們何至於此!

*

“隻盼我能得一個極有見識的妻子。”李治放下手裡的琥珀杯。

今日是他為崔朝送行,後日崔朝就要正式帶領使團往西域去了。

李治忽發此感想,是因方才崔朝敬他:“這一西去路途迢迢,不知會不會錯過王爺的大婚。”

這才惹得李治對未來妻子有所感觸。

崔朝安慰他:“同安公主盛讚過準王妃的性情,王爺放心就是。”李治已經定下的未婚妻,是皇帝千挑萬選的世家女,出身太原王氏。

隻是崔朝自己並不以出身世家為衡人之準,所以沒提這個,倒是提起做媒的同安公主。

這位是真的姑奶奶——高祖李淵的妹妹,李治的親姑奶。

然而李治隻是一歎:“不過是姑奶自個兒嫁了太原王氏,就滿口子稱讚王氏女。”顯然對這位姑奶奶的目光不甚信服,覺得對方都是私心。

崔朝莞爾,晉王繼續往下說去。

“前些日子是平陽昭姑姑的忌辰。”李治又喝了一杯酒:“太子哥哥和二哥都……忙的無暇,便由我主祭。”所謂無暇,不過是太子正在跟皇帝冷戰,閉門不出,而魏王忙著編書與孝敬父皇,哪怕幾日的祭祀也不願離開九成宮皇帝身邊,於是這個差事就落到了李治身上。

而聽得平陽昭公主幾個字,崔朝收了與好友談話時的輕鬆笑意,臉色肅穆起來,露出無比的尊敬來。

平陽昭公主,高祖李淵的女兒,當今聖人的姐姐。

這是個極值得敬重的女子,她不隻是大唐的公主,更是戰功赫赫的將軍,征戰沙場,是貨真價實開國功臣。

因軍功懋著,公主於武德六年仙逝時,高祖特命以軍禮下葬。

當時還有愣頭青老古板的臣子,上書給李淵叭叭叭,道婦人下葬,按正禮不得鼓吹,哪怕是公主,也不該破例才是。

痛失愛女的李淵氣的在朝上大發脾氣,厲聲責問道鼓吹是軍樂,當年公主帥兵討伐天下,曾親擂鼓鳴金,一生與軍樂相伴,那時候你這禮官在哪裡?你上過陣嗎?難道公主這般大功,隻因婦人喪儀便不得鼓吹,你這樣寸功不建的男人,若是混個軍務,將來死了倒能鼓吹了不成?

給那太常寺官員嚇得立刻自陳糊塗——再不認錯,隻怕皇帝就會讓他立刻去死一下親身感受‘沒鼓吹’的喪儀。更彆提也在朝上的秦王,立時回首冷冷瞥了他一眼,很有種警告的意味。

當時的秦王,後來的二鳳皇帝,一向很敬重平陽昭公主。

“父皇很懷念姑姑,常提起當年他與姑姑的軍伍會師於渭水河畔之事。”長孫皇後去後,李治由父皇親自撫養長大的,家族舊事也不是師父們教的,多是二鳳皇帝親口講的。

可以說,平陽昭公主的光輝形象,都是二鳳皇帝給未曾得見平陽昭姑姑的年幼兒女們塑造的。

李治從小聽著,自來很敬服姑姑。

兄長們都無暇,他去主祭,正和心意。

但真正讓李治觸動的,還是幾年前與姑父柴紹的一番相談。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好快,轉眼也三年了……”

平陽昭公主天不假年,武德六年就過世。駙馬柴紹卻是三年前,貞觀十二年才過世的。

他與妻子一樣,不但是駙馬,也是大唐開國的出力者,且不止給嶽父乾活,還給妻弟乾活——二鳳皇帝打東突厥的時候也用姐夫來著。

因此,貞觀十二年柴紹病重的時候,二鳳皇帝帶著兒子女兒們(依舊是限定長孫皇後嫡出兒女們)親自出宮去探望姐夫。

但皇帝到底是天子,不好總跑出宮,且他駕臨多了,必也打擾柴紹養病,於是二鳳皇帝去過一次後,就指揮兒子們常去看姑父。

李治去的是最多的。

比起在宮裡看兩個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更願意聽姑父講平陽昭姑姑的舊事。

柴紹也很喜歡這個柔和寬厚的小侄子。

平陽昭公主和二鳳皇帝是同胞姐弟,原就有些像,民間門又素來有侄隨姑的說法,俱柴紹說,李治的眉眼是很像姑姑的。

後來柴紹病的越重,便懷念越多。

到了平陽昭公主的忌辰,李治更不忘去看姑父,就見姑父哪怕臥病在床,手裡還拿著當年公主所寫的家書反複看。

“許多人讚我行軍善謀,多奇策。”他聲音低沉:“可其實,我自知短處,性子頗有優柔寡斷之處。”

“善謀與善斷是不同的——當年高祖舉兵,我心知該去招攬軍伍相助,但又舍不下家中父母與妻兒,總是猶豫著想安排的兩全其美再起身。還是她說,你隻管走不必擔憂,我自有主意。”

“果然,她不但在亂世中保全自身,還招募軍伍,攻城略地,大成氣勢。”

柴紹語氣中儘是懷念與自豪。

“那些年,我們夫妻各自領兵,我常為她出謀,她常為我做決斷。”

直到武德六年,柴紹奉命征討作亂的吐穀渾,平陽昭公主已經病中,再無法夫妻同上沙場。等柴紹歸京時,妻子已然辭世。

“真快,已經十五年了。”

貞觀十二年的柴紹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當年的家書,隻覺往事依舊曆曆在目。

“八年前打東突厥,聖人命我做金河道行軍總管,帥五軍之一。彼時五軍各路音訊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覺一良機可偷襲東突厥,需當機立斷,然我卻舉棋不定,不知我這一動是否會擾亂旁軍,壞了李靖大將軍的總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邊。”

智慧與果斷從來不是一回事。人無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將,都會有自己的弱點。

她會說什麼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敵人的破綻。”她或許會這樣說,她的眼睛是柴紹見過最令他安心的堅定。

李治就見戎馬一生的姑父眼裡含著顯而易見的淚光。

柴紹隻是想著:這一世,半生與她縱馬沙場。原本那該是最顛沛流離的時光,但現在想來,隻要知道她在,便總是有歸處的。反而後半生,富貴已極卻天人永隔,麵對生死攸關的大事,總是無人可訴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聽姑父說過最多一次的話。

或許那時候,柴紹已經不在乎什麼君臣有彆,對著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備,隻想對著這肖似平陽昭公主的少年說一說心聲,不在乎什麼忌諱。

但李治也覺得,或許不止因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決斷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該怎麼做,但總有些猶疑……若是結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錯了呢?他有點逃避麵對抉擇錯誤後,很可怕的後果。

他也想要一個人來推自己一把。或者隻是堅定的站在他身邊道:“去做吧,你沒有錯。”

當時柴紹身體狀況極壞,神誌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語,李治就沒有問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覺得我性情像你?

他準備下次再去探望的時候,卻傳來了譙國公柴紹過世的消息。

李治在宮裡落淚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晉陽公主都嚇到了,抱著他的胳膊細聲道:“哥哥,哥哥彆哭。”

時隔三年,在崔朝這樣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說起這些事,還是不免低落。

崔朝輕聲道:“聖人親自撫養王爺五年,王爺這般心聲何不試著對聖人說一說呢?”說一說他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妻室。這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溝通好。

就崔朝旁觀者看來,聖人與兒子們溝通並不好。比如他很疼愛晉王,有時候卻也有些看輕他,覺得幼子太和善溫柔,總想護著他。給晉王挑屬官都會挑忠厚老實的,似乎怕官員欺負誆騙了晉王一般。並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屬官收拾明白。

那麼挑妻子隻怕也會挑大家閨秀賢惠型的,免得兒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聖人,但崔朝知道,聖人是不夠了解晉王的。

李治搖頭:“不成的。父皇這些日子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煩惱,我如何能生事給父皇添麻煩。何況女子於閨中,性情怎麼會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聖明燭照,卻總不能照到人家後宅姑娘那去。”

到頭來還是會按門第、才學、容貌來挑。

李治低落道:“隻盼上天垂簾,王氏是個有見識的女子。自然,不能盼著她是姑姑那般天縱奇才,但有個一二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後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強振作,起杯道:“這是西域葡萄酒,正給你送行。後日我沒法出九成宮送你,隻好今日為彆。”

崔朝飲了這杯,複敬李治:“王爺,禁中儲位雲波詭譎,您是皇後嫡子,也身在亂中。萬自珍重。”

李治頷首。

這頓送彆膳已然吃了兩個多時辰,李治卻仍覺得有很多話想說,想到將來都無人可傾訴,更覺心裡彷徨難受。

但算著暮鼓快要響起,還是無不散之宴席,該讓崔朝出宮了。

李治命宮人收了酒盞,送上扶芳飲並換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宮路上遇上人還帶著酒氣。

又親自去架上取了一個錦匣。

打開給崔朝看:“還記得我與你說過,薑太史丞曾擲杯給二哥起卦嗎?那日後,二哥倒是命人打了幾個類似的鎏金銀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給我也送了兩個。”

他給崔朝留了一個。

“薑太史丞曾親為你起過一卦平安,你便帶上這種鎏金銀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與晉王作彆,請他保重。

夜裡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燈下,細想宮中局勢。

想到煩悶處又安慰自己:到了這九成宮,不比宮裡規矩大——等開春後,父皇還要帶著我們兄弟三人去圍獵,既一同出門遊玩,隻怕太子哥哥與父皇有什麼齟齬也就都拋開了。

隻盼都好起來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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