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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其實是最先看見媚娘的人。
自打崔朝離京,起初李治還能隔兩三天就接到一封信,可漸漸信就到的越來越慢了,可見崔朝逐漸行遠。
晉王算著,等過了敦煌,隻怕私人的書信的就無法通傳了,隻有使團的文書,才能通過朝廷的驛站代送。
李治讀書生涯失了伴,而妹妹們也漸漸長大,不再是一團孩子氣跟他鬨著玩,反而有了女孩子們的小天地,他摻不進去。
同時他又要躲著為了儲君位,鬨得朝中氣氛古怪的兩個同胞哥哥,其餘兄弟對他則是敬而遠之,生怕惹了他令父皇動怒——李治便越發孤悶起來,書堂不上課時,便也幾次假托要選豹子,往獸苑來轉轉散心。
跟著他久了的兩個小宦官,頗為知道王爺心裡低沉苦悶的,因此也不敢勸王爺什麼獸苑人雜不潔,隻好由著他逛。
他們心裡比任何人都期盼崔郎君回來——跟慣了晉王的聰靈下人都知道,晉王才不是軟耳朵,什麼都能包容的軟心人,他若是冷淡下臉來,是極令人畏懼的。
而李治心底還有點說不出的隱秘期盼。
這九成宮這樣大,能讓他躲清靜的並非隻有獸苑這裡,但他還是常來這裡逛,是為了——
果然也就遇到了。
人的感官是很神奇的,若是有格外留心的人,就會比旁人發現的快些。
李治餘光看到媚娘背影的時候,兩個小宦官還在後頭蒙頭走路,一無所覺呢。李治便不好出聲,隻好繼續往前走,直到媚娘那邊似乎鬨出了什麼動靜,其中一個宦官轉頭過去,李治才恰時問道:“那邊發生了何事?”
小宦官剛要跑了去問,就見王爺已經親自舉步過去了。
他們隻好愁眉苦臉跟上:哎喲看崔郎君走了,把我們王爺孤成啥樣了,獸苑裡的微末小事也要親自去看!
能有什麼大事呢?瞧這樣子,多半不過是又有手欠的毛獸們抓了宮女的裙子,或是手欠的人抓了獸們的毛毛,反被撓的哭爹喊娘——宮正司已經出了條陳,該怎麼處置這些獸苑小糾紛了。
這種事,真屬於是宦官們都懶得看的小熱鬨了。但見王爺去了,他們隻好趕緊跟上。
晉王走到跟前,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小猞猁與背影都透著傷感的武才人。
他腦海中立刻就騰然冒出那日武才人縱馬的樣子,身後正蹲著一隻猞猁,神采飛揚。
“見過晉王!”
那小養獸倌兒今早剛見了魏王的威風,對這些王孫公子怕得要死。一回頭見了晉王立馬跪下磕頭。
媚娘聞聲,也起身行禮。
李治還了半禮。
養獸倌兒爬起來後,按晉王吩咐將今日的事兒又說了一遍。
李治並不是隻會在屋裡讀書的文弱人,他也會跟著父兄出去騎馬打獵,也曾見過斷腿的馬和各類小獸,走近低頭觀察了片刻後,便聲音輕柔,不知說給誰聽道:“倒沒有那樣凶險,還有救的。隻是傷了前腿前爪,沒傷到內臟,包紮好了能熬過夜便保住命了。”
他轉頭道:“將這隻猞猁記在晉王府下,一應草藥供給要好的。”
小養獸倌兒一個磕絆都不敢打,立刻應下來。然後點頭哈腰,陪著小心請晉王身邊的宦官,與他去前頭獸房管事處記一筆。
媚娘心下大鬆。
她似乎忘記了晉王還在身側,隻是複伸出手去,摸著猞猁的耳朵,輕輕道:“夜裡敷了藥,不要亂動。會好起來的。”
“小九兒要聽話。”
小猞猁的牌號是‘五十九’,五通武,媚娘覺得自己跟它挺有緣分,便省掉‘姓’,隻管它叫小九兒。
似乎聽懂了媚娘的話,小猞猁睜了睜眼睛,鬆開了叼住不放的媚娘裙角,發出了輕微的嗚聲。
媚娘沉浸在看小猞猁上,沒注意到晉王身邊剩下那個小宦官,差點跳出來說些什麼,隻是被晉王一個眼風給製止了。
小九……
小宦官好懸沒暈過去!
晉王排行正是第九,聖人喚晉王,不是喚小名兒雉奴便是小九兒。連帶著太子殿下和魏王都是這樣喚弟弟的,當然除了同胞的兩位哥哥,旁的皇子還是稱呼一聲晉王弟弟的。
如今這‘小九兒’居然被武才人拿來稱呼一隻猞猁!
他嚇了一跳,倒是李治已經留意到,猞猁脖子上掛了一個被朱砂打了叉號的牌牌,上麵正寫著五十九。
想來武才人是按這個稱呼的,並非冒犯自己。
估計她也不知自己序齒。
是的,媚娘真不曾留意晉王在皇子裡的排行。
皇帝兒子那麼多,如今還活著的就有十多個,再加上有幾個年幼夭折的有的序齒,有的不序齒,這排行怎麼排實在是個問題。
且大唐諸皇子封王都早,比如李治就是三歲封了晉王。宮中也沒人稱呼皇子排行,都是稱呼封號。媚娘辛辛苦苦背過各位皇子(包括高祖留下的幾十個皇子)並公主們的封號,再要求她去記個人的年紀排行,實在是強人所難了。
況且此時的排行,本身隻有親密人才能稱呼。
比如崔朝,哪怕他的出身和家族故事都已經被掖庭中人八卦的明明白白,但至今還沒人知道他在崔家是崔幾郎——畢竟世家大族裡,分不分家,分到那一層家,按什麼序齒都有講究。
這會子隻有親密的人,會稱呼對方的姓氏加排行。
就像薑沃從前看唐詩,有些題目是‘祭十二郎’‘送十三郎’的,其實都是很親近的親人朋友才會這樣稱呼。
媚娘不知道自己用晉王的‘郎號’稱呼了猞猁,見小猞猁有了著落,便收拾了心情,向晉王行禮告辭。
然媚娘還未出獸苑大門,就見獸苑的大管事一手按著帽子,一手托著一瓷瓶一路狂奔過來。
隻見他奔到晉王跟前,立馬跪了,努力克製著不喘粗氣,將藥瓶托舉起來。
媚娘隔了這麼遠,都聽見這管事帶著點顫音大聲道:“回王爺,這是獸苑最好的獸藥。”
就見晉王很隨意地點點頭,自有身邊的宦官接過瓷瓶,核對了下上麵貼著的封條,然後還給管事,聲音略有些尖的催促道:“那還不快給這隻猞猁上藥。”
那管事點頭如搗蒜。
媚娘不再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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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點名要治好的猞猁,獸醫官自然是拿出壓箱底的本事來。上完藥包紮過後,獸苑管事還特意派了兩個資深的養獸倌兒,令他們通宵達旦守著這猞猁,睡覺也得睜著一隻眼,求神拜佛祈禱它熬過重傷的第一夜,可彆死了惹得晉王不高興。
好在獸苑的人也有經驗,這種外傷,隻要傷口不發爛,猞猁精神頭不錯,能吃能喝,夜裡再照顧的好些,避免高熱起來,撐過頭兩天,一條命便保住了。
尤其現在天氣還偏冷,傷口不會腐爛,勤加照看會好的更快。
晉王聽獸苑人保證了一番後,見那小猞猁奄奄臥著,便也俯身,像方才武才人那般揉了揉它的尖耳朵。
這才離開了獸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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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晌媚娘到宮正司與薑沃說起此事,也驚了薑沃一下,想起那隻漂亮的小猞猁就很是不忍,聽說晉王接手才安心。
這一晚,陶姑姑便隻令她們隻能吃清淡的湯麵。
因媚娘進門的時候,臉上還帶了些擔憂傷痛神色,正好讓陶枳撞上。
陶枳問明了原委,便直接安排了晚膳,還讓媚娘先喝一碗寧神的湯:“你今日見了血肉模糊的衝了眼不說,又有驚、憂、傷攻心,後又轉喜——這般心緒起伏,極易損五臟六腑的,今日再不能吃什麼刺激油膩的飲食,難克化。”
“你們兩個都隻吃一碗薄湯麵,就趕快睡去,好好養一養神,免得造出病來。”
媚娘乖乖應了,薑沃在旁,聽聞自己的晚膳也變成了一碗湯麵,便試著抗議下:“姑姑,我並沒有親眼見著血,更沒有嚇著……”
被陶姑姑無情鎮壓:“你這些日子為了文成公主之事,耗了多少精神?如今一下子鬆了神,正是內虛之時,也不能刺激脾胃,放肆吃喝。”還立刻叫個小宮女去告訴李廚娘,今晚隻許給兩人各煮一碗子孫麵吃。
薑沃頭一回聽說子孫麵,還尋思這是什麼湯麵,等端上來一看,原來是鋪著一層雞肉絲和雞蛋的麵——合著是雞的一家子子孫。
陶枳發了話,媚娘和薑沃都乖乖吃了麵,又早早洗漱,熄燈躺下。
“姐姐睡不著嗎?”薑沃能察覺出媚娘一直沒有睡意,她在昏黑一片中,能模糊看到媚娘的側顏,被染成一片起伏陰影。
這樣的晦暗,讓媚娘覺得,有些在日光下說不出口的話,現在也可以吐露。她聲音輕飄飄的:“小沃……這話說來或許有些沒良心,但今日晉王輕描淡寫就救了小九兒的時候,我心裡湧出的居然不是感激,而是——”媚娘反複去剖嘗自己複雜的情緒,感激和慶幸自然是有的,但更多是無能為力的不甘,還有,那近乎嫉妒的極度渴望。
“——要是我是他就好了。”
薑沃抱著被子,安靜聆聽。
其實這幾年,她有意無意會去觀察媚娘的性格。
就像世界首富,會被采訪者反複問起小時候的事兒,好似一個卓絕的人,小時候也必有不同一樣。薑沃有時候看著這史上唯一的女帝,也會忍不住想找不同,是否真的如史書上描寫的那般,很多皇帝天生異象,特殊的好像打小就不是個人。
是,媚娘很好學,精力充沛,對新鮮事物充滿好奇——但這些特質,許多大唐的姑娘都有。甚至用陶姑姑的話說,媚娘還比許多姑娘更‘乖’‘穩’‘喜人’。
但這些都不是未來女帝的特征。
直到媚娘說起對朝政的見解,才讓薑沃看到她似乎天然帶著的政治家素養和眼光。
而今夜,更讓薑沃看到了她的不同。
比起愛慕一個強大的男人,媚娘更希望成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