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兄弟間(2 / 2)

就像保不住稱心一樣,太子當然也保不住什麼衣冠塚,隻是他也不叫人填去,就這麼光禿禿露著個洞在這裡。不但如此,太子還令宮人把院中所有的草木花卉拔光,顯得他這正院越發有些陰森古怪起來。

據說太子妃蘇氏也覺夫君太失了體統顏麵,太子不召見,她也不肯往正院來了,隻抱了四歲的兒子李厥在後殿關著門過日子。

於是整個東宮前殿氣氛更古怪壓抑了。

李治不再去看院中黑漆漆的大坑,往裡走去。

*

與李泰相反,李承乾是個頎長清瘦的青年。

他天生高挑,肩展而平,穿著太子繁複服製時,是很能撐起架子來的,顯得端肅威嚴。

李治記得五歲時,父皇離開長安,巡幸歧州,命太子監國。

那時候太子哥哥正與現在的自己一般大,也就是十四歲,但比自己現在還要高,在那時的李治眼裡,要想看清哥哥的臉,不免仰望的脖子酸楚——太子哥哥好生高大英武。

李治還記得,那日送過父皇,太子牽著自己往回走。因李治三歲上就封了晉王,凡大場合都是標準的一整套親王服冠,沉甸甸的墜著他,走的很是費勁,累的要命。

後來太子哥哥就把自己抱起來走。

哪怕抱著一個重量頗可觀的五歲孩童,太子哥哥也走的很穩,背挺得很直,如同最秀挺的一株水杉。

那時人人都誇太子“性聰敏賢明”,“敏惠過人”。

可自從不良於行後,太子很少肯於人前走路了,哪怕祭天祭祖之時,也非得眾人跪了後,太子才肯挪步。

李治聽說,這東宮裡常有太監被鞭打甚至被打死,原因就是在太子路過的時候不夠恭敬。

但李治私下想著,或許他們不是不夠恭敬,隻是不夠伏地,看到了,或者被太子認為在看著他跛足經行的樣子。

*

李治行過禮,李承乾也沒有還禮,他隻是帶著幾分懶意靠在坐褥上,擺擺手示意他隨便坐。

之後開門見山:“小九,聽說你今日去見李泰,兩人密談了兩個時辰。”

李治早有預料,便將猞猁的原委說了,之後又道:“四哥怪罪我不懂事,從前在京中,幾次叫我去魏王府的宴飲都不肯。今日我有事求他,又是隻有兄弟兩人的小聚,便再不能推辭了。”

太子麵色稍霽。

又忽然冷笑兩聲:“挑豹子?他倒是先挑一匹壯馬最要緊!一般的馬,隻怕馱他不動。”

李治想笑又不敢笑。

之後兩人就沉默地坐著。

對比李泰那種滔滔不絕,李治隻需要見縫插針回應,這種沉默更讓李治難受,覺得如坐針氈。

枯坐到李治都不知道過了多久,隻覺度日如年後,李承乾才似乎忽然醒了過來。

“唔,坐了挺久了,你走吧。”

李治覺得腿都麻了,於是小心翼翼起身到太子前道彆:在彆處腿麻了走的不穩,甚至一瘸一拐都沒關係,太子跟前可絕不能這樣,否則太子必要大怒。

唐時大臣,隻要不是大典禮儀,見了皇帝也不需要跪來跪去。李治作為親王,對太子也就行個空首禮即可。

他雙手拱合在前,低頭貼手。

李承乾扶著他的手示意他起來。

兩人的手指一觸碰,李治才覺得太子的手又涼又滑,像是一塊正在融化的冰。

他進屋後一直緊張著,倒是此時才察覺出,屋裡居然沒有籠炭盆,比彆處都冷。

這樣想著後背不禁毛起來,一股冷意襲來,不覺凍得打了個哆嗦。

而李承乾見他瑟縮了一下,就順手拎過榻上搭著的鶴毛編的大氅,親手給李治披上:“穿這個吧,你今日穿的太薄了些。”

這一瞬間,他的眼神還是關切如昔,與昔年兄弟們同在父母膝下承歡時無甚分彆。李承乾是嫡長子,打小習慣了照應一眾弟弟妹妹。李治是一母同胞的幼弟,跟旁人又不同了。

然而李治還未開口道謝,就見兄長忽然眼神一變,剛剛的和煦關切忽的就轉化為陰鬱與懷疑,冷笑道:“穿不穿由你,隻怕你不敢披著東宮的衣裳往外走,怕沾了晦氣被父皇訓斥!”

前後變化之大,簡直是兩個人,很難想象一個人片刻之間會有這樣大的轉變。

李治披著這件鶴毛大氅出了門,心裡湧上無法控製的傷感:太子哥哥瘋了,他已經冷靜地瘋掉了。

他回頭看這東宮,住在割裂嚴重宮殿裡的太子哥哥,與這宮殿一般,他這個人也被層層修補拚接著,麵目全非。

*

“儲位之爭像叢林?”

袁天罡和李淳風都笑道:“這個說法倒是新鮮。”然後一齊望著小徒弟:“你細說來聽聽。”

師徒三人正在開小會,說的卻是事關儲位的大事。畢竟有句俗話說得好:向來是開大會說小事,開小會說大事。

真正大事的商議,都是極小範圍內的裁定。

大朝會上數百人嘁嘁喳喳討論的再激烈,也是決定不了大事的,隻能宣布大事。

他們師徒們開三人小會,也是因為李淳風剛被二鳳皇帝拎去密談了一番。

問的又是星象是否有異,這次更直白,皇帝直接問起,代表東宮的星象是否有變。

李淳風依舊用了《易》中的話來回答:“觀乎天文以察時變。”

他坦然回答二鳳皇帝,其實星辰垂象,更多是示警。意在警示人當修德順度,改過慎行以避災。星象不是一成不變的,隻要能扭轉做法,說不得便能轉禍為福。

這話皇帝也聽懂了:星象確實有變,但不是不可逆轉之勢,需太子改過自新。

這個答案也符合他的心意,鬆了口氣讓李淳風走了。

倒是李淳風回來後,又是歎氣又是納悶:他見過太子小時候啊,哪怕不一定是千古帝王的絕佳資質,但也絕對是個聰明懂事的儲君。

那時候可是一派純孝,怎麼會今日反而對君父如此違拗,簡直稱得上忤逆,還荒唐的去為一個男寵哭墳。

“若不是袁師去歲元日祭天時,曾親眼看過太子麵相,我們也為東宮卜算過,並非有陰邪作祟……隻怕我也要如旁人一般堅持懷疑,太子是叫人行了壓勝之術,迷了心誌。”

這個旁人,就是太子的親舅舅長孫無忌。

聖駕啟程到九成宮,李淳風是晚幾天才到的,正是奉命在空蕩蕩的東宮日算夜觀,看有無邪祟妨礙太子。

陪同者:長孫無忌。

作為太子的親舅,長孫無忌看著太子殿下這幾年來的大變,真是冒火,有時候還想暈過去算了。

李淳風在東宮起卦,長孫無忌直接就動手了,帶了五十心腹,把東宮犄角旮旯都掃了一遍,恨不得把東宮所有磚都翻一遍,隻覺得有什麼潛藏邪物迷惑了太子去。

要不是稱心人已經化灰,李淳風看長孫無忌那意思,很想把那屍體挖出來研究下是不是什麼狐狸黃鼠狼之類的精怪變得。

長孫無忌簡直要瘋:對彆的朝臣來說換個太子就是換個頂頭上司。但對他家來說,若是真換了魏王李泰還好,都是長孫家的外甥——但要是換了皇帝也挺喜歡的吳王李恪或是其餘妃子所出的皇子,那對他長孫家的打擊就太大了!

李淳風也算是看著太子長大監國的,也不解於太子怎麼越大越荒唐,性情如此乖戾。他回來就拉著袁天罡吐槽,還請袁師幫他一起斟酌,下次怎麼回聖人的話。

薑沃就在旁嘟囔了一句黑暗森林,讓正在商討的兩位師父聽見了,就問道:“什麼?”

薑沃就將後世的‘黑暗森林法則’‘猜疑鏈理論’大體與兩位師父講了講。然後道:“為了生存,人當然會做許多瘋狂的事情,這是求生的本能。但人的本性跟動物還不同,不喜歡‘過了今朝沒明日’的不安全感。”

於是,不隻為了生存,便是為了追求安全感,人本身就會做很多瘋狂的事情。

如今太子跟魏王之間已經到了這樣一種尷尬的對峙中——

太子:他如今就對儲君位虎視眈眈,若是我不當太子,豈不是沒有活路!

魏王:我既然想過太子位,那若是現在退讓,將來太子登基,豈不是沒有活路!

或許兩人都在半山腰,客觀來看,沒有到魚死網破這一步。但在對方心中,卻已經走到了隻能容納一個人的山頂。

每個人都覺得退一步就得摔死。

你死我活。

爭儲位從來爭的不隻是九五至尊,還有身家性命。

袁天罡李淳風想了想,覺得有些意思。

之後李淳風便考她道:“沃兒,若我是聖人,問你近來太子於宮人中風評如何,你如何回答?”

薑沃開始組織語言。

袁天罡和李淳風並不是把外頭的事兒扔給徒弟就躲輕鬆去了。

他們其實很注意教導薑沃應對實事。

如今袁天罡閒著就常推演些薑沃會遇到的人與事,尤其是那種敏感,回答不好甚至會要命的問題,兩人都會周密演算,考較薑沃怎麼回答,替她查漏補缺。

薑沃每回向師父們‘回稟公事’,其實都是在練習官方發言稿。

不但是言辭舉措,袁天罡和李淳風還會指點她,什麼地方語氣該放的重一點,什麼地方該凝視遠方似有遐觀,什麼時候該笑而不語似胸有成竹。

總之是一堂豐富的玄學家藝術表演課。

*

薑沃擦著暮鼓聲回了宮正司。

正與一個綢衣婦人走了個對麵。

薑沃先認出來這位是誰,忙側身讓路問好:“遂安夫人。”

這位遂安夫人是太子的乳母,一直在東宮陪伴太子。

唐宮中很敬重乳娘,尤其是這種陪到大的,都會封以官職榮養終老,比如二鳳皇帝的乳母便封了彭城國夫人,在京中也賜了大宅,風光做老封君。

遂安夫人既是長孫皇後選給嫡長子的乳母,跟陶枳與薑沃故去的母親等人就都是舊相識。薑沃當年被接進宮來,她也常來探望。

此時聞言止步,臉上憂鬱之氣還未散儘,已然露出笑來:“上了年紀,眼神不好,竟沒瞧見太史丞。”拉著薑沃的手細打量了些,溫和道:“好孩子,真不愧是袁仙師的弟子。”

因宮門要下鑰了,寒暄了兩句就匆匆分開了。

但薑沃還記得遂安夫人臉上那掩蓋不住的鬱色,想了想,就往陶姑姑屋裡去。

果然見姑姑也在燈下拭淚。見她進門,便令她將門戶掩上,兩人往內間去說起此事。

“若是皇後娘娘還在,聖人與太子殿下父子間何至於此?”陶姑姑想起遂安夫人提起太子的境況就要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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