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低頭抄著,耳朵卻沒有漏下一句話。
她們所說的侯將軍,正是曾官拜兵部尚書、光祿大夫,四年前加封陳國公,去歲剛拜交河道行軍大總管,大敗高昌的大將軍侯君集!
劉司正從開著的窗口往外看了看,院中隻有桃樹靜默站著,偶爾飄落幾朵桃花,並沒有小宮女在灑掃走動。
並沒有外人,她也早拿媚娘跟宮正司自己人一體看待,就非常大方分享了她知道的消息。
“正是因為有大功,這人才容易自滿起來。”
“據說侯將軍大破高昌後,私下昧取前高昌王鞠文泰的許多珍寶。若是隻搜刮寶物也罷,偏生沒有瞞住人,那些兵士可是好惹的?他們拚死拚活作戰,卻沒有多少賞賜。若是人人如此也罷了,可偏偏大將軍搜刮的盆滿缽滿,隻不管他們,自然是憤憤不平。”
“有明著鬨得,還有私下去高昌國君宮中偷的,竟差點引得軍中嘩變!侯將軍如此貪冒,又差點惹出潑天大禍,聖人如何不怒?可不就功翻為過,下獄去了。”
“據說連太子求情都不能寬恕。”
媚娘筆一頓:“太子久不出門,怎麼為了侯將軍求情呢?”
劉司正筆下刷刷的不停,還對倆人說:“快寫啊,要是耽擱了抄寫,我可不講了。”
話雖如此,但劉司正還是忍不住道:“侯將軍的女婿就在太子東宮內當值,還是親衛首領,太子當然要為之求情了。”
“可惜,聖人惱的什麼似的,再不肯恕,連太子都又得了斥責。這不,聖人連圍獵也不肯去了,倒是讓圍場上的人白忙活一場!”
劉司正說完後才一悔——想到媚娘近來苦練投壺,圍獵都取消這後頭的投壺賽也更成了沒影兒的事兒,可不是也白忙活一場——便連忙勸媚娘道:“其實這會子不在聖人跟前露頭才好呢。好事不怕遲,等這些事兒都過去了,聖人歡喜的時候,你再露一手投壺。”
媚娘莞爾:“劉司正說的是。”
心中卻想著:也不知是不是她命格如此,但凡想出頭,就總趕上聖人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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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薑沃跟媚娘討論的便更深一層。
“唉,太子救不得侯將軍,就更顯得風雨飄搖了。”
薑沃把裝了綠豆與菊花的枕頭挪了挪,覺得耳畔沙沙作響,像是雨聲。
她靠的離媚娘更近些,低聲道:“李師父與我說過,如今朝上要緊的大臣裡頭,門下省侍郎劉洎、中書侍郎岑文本、吏部尚書蘇勖、工部侍郎杜楚客都是魏王的人了……”
尤其是杜楚客,旁人還隻是覺得太子乖戾,魏王賢德所以更想擁戴魏王些,算不得死忠粉。
但杜楚客卻是魏王死忠粉加毒唯,到處跟人安利魏王的好,還給在野的文人們散魏王的詩詞,活脫脫一個產糧大手,拚命給魏王吸粉。
“而太子那裡……”三省六部裡頭的大臣,一多半向著李泰,剩下的房玄齡、高士廉這些德高望重的,沒有站隊李泰,卻也沒有死保太子的意思,完全一顆紅心向著二鳳皇帝。
“唯有一個侯將軍,女婿抵在東宮了,他本人也跟太子關係極好,最向著太子了。”
這次侯君集大勝歸朝,若是攜功為太子站隊,必然能讓太子有所依靠安慰。且他大破高昌,原本就是二鳳皇帝要圍獵的原因之一:文成公主順利和親,大將自高昌班師,雙喜臨門,搞個圍獵慶祝一下,哪怕是魏征都不會阻攔念叨皇帝不要沉迷遊獵的。
結果侯君集來了這麼一出,一巴掌把二鳳皇帝的快樂打散了架,也把自己的大功搞沒了。
“太子隻怕心內愈加怏然不安。”
媚娘想想太子的處境都心塞:少有的向著他的大佬回來了,原以為能為他在父皇跟前說好話,正好趁著圍獵父子冰釋前嫌,結果這倒好,侯君集自己被抓,害的太子不得不撈他又挨了一回罵,嫌隙更深。
她不禁也歎了口氣:“侯將軍也實在是,太貪冒了些。”
錢財固然好,但不該拿這實在燙手的啊。
薑沃聽媚娘這麼說,就道:“或許侯將軍被高昌國的衰神附體了,武姐姐,我跟你說,那高昌國,實在是有些晦氣在身上的。”
高昌國因地理位置極佳,一直是周邊各國虎視眈眈的對象。於是高昌國久想抱住一條金大腿保全自身。
這幾百年來,高昌國一直是想要投靠中原王朝的。哪怕魏晉南北朝時候,中原內部都亂的不得了,高昌國還是很卑微服從,一直給北魏上書,想要成為北魏的一份子。
隻是還沒有成功加入北魏,北魏自己就沒了。
後來隋朝建立大一統王朝,高昌國更是舉著手捧著心想要加入隋朝,可惜又是還沒成功,隋朝沒了。
時間來到了大唐貞觀年間。
大概是幾百年的努力不成,讓高昌國逆反了。
好,中原王朝都不要我,那我就去投奔西突厥!
於是自貞觀一朝起,高昌國背靠西突厥,對大唐漸漸不恭敬起來。
尤其是這幾年,高昌王鞠文泰越發飄了,不但不恭敬,竟然還暗戳戳開始覬覦大唐的土地,甚至出兵越過邊境來騷擾銀州。
把二鳳皇帝給惹火了。
薑沃想想就無語:高昌國這是多麼‘好’的眼光,在中華大地那麼多皇帝裡挑一個反抗,偏偏挑了李世民!
上一個做出這種事的,還是漢代的衛滿朝鮮。他們原本一直在老老實實給漢朝進貢服軟,有一天忽然覺醒了:不對,我不能這麼懦弱,我要反抗。
巧了,當時的皇帝正好是漢武帝。
漢武帝目光主要放在匈奴上,若是衛滿朝鮮不跳噠,漢武帝未必理會。結果它主動跳出來——
很好,立刻錘死,自那後衛滿朝鮮變成了漢四郡,徹底不用考慮上貢的問題了。
隻能說高昌國也是如此晦氣沒眼色,所以變成了安西都護府。
而高昌國這種跟正確答案背道而馳的晦氣,大約傳染了侯君集。
很快薑沃就發現,高昌國的晦氣絕不僅波及到侯君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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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薑沃把《星經》背熟後,李淳風就開始教她用改製的渾天儀測定星角,並在固定的春分等日留下她夜觀星象。
然而近來,袁天罡和李淳風要求薑沃辛苦些,多上幾次夜班。
“就在這幾日,星象或有異變,若是錯過了,隻怕再難見到。”
薑沃由理論課轉為正式實踐課。
是夜。
她跟著兩位師父來到觀星台。
“今日教你用這璣衡撫辰儀。”其實在星象測算上,李淳風青出於藍,尤其是各種觀星儀的建造與使用,他才是當世第一人。按說教徒弟,他自己來也可以。
但隨著薑沃年紀漸長,李淳風凡是教導她,都會拖了袁天罡一起來,以杜絕任何人可能的閒言碎語。
比起性格較為落拓隨意的袁天罡,李淳風在做官處事上也滴水不漏。
袁天罡也知道自己為什麼來,於是到了後,就像一隻曬太陽的老貓一樣,找了個軟枕半臥在觀星台上曬星星。
李淳風則帶著薑沃開始學習。
觀星台建在九成宮東側,地勢高,便於觀測星辰。
但又沒高到能俯視宮中的全部情形,這令東宮若隱若現,頗為勾人。
比如現在,薑沃就一直往東宮處看,隻看到火光衝天,似乎是起了火。但又沒有宮人喧囂救火之聲,倒是有隱隱的樂聲鼓聲甚至是號角聲。
薑沃:?這是乾什麼呢?聽起來好多人,好熱鬨啊!
測量星角用的木條輕輕落在她頭頂,薑沃轉頭,對上李淳風的目光,有點上數學課偷看雜書被老師抓到的窘迫。
李淳風板著臉:“學了這幾年,心還不靜。且如今朝局如此,哪怕東宮裡有什麼異動,你也該隻當看不……”
見字還沒說完,就見方才還臥著曬星星的袁天罡,一個鯉魚打挺起來,兩步躍上了觀星台最高處,也就是擺著觀星儀的架子,興致勃勃搭著手往東宮方向眺望:“啊?東宮處怎麼這麼亂,還火光衝天的,那是做什麼呢?”
李淳風的‘見’字就被噎在了喉口,差點背過氣去。
“袁師!”李淳風簡直想把他扒下來!麵上板著臉,心裡咆哮:咱們是老師啊,好奇也要忍住好不好。天天教徒弟淡如雲清如鶴的,你自己倒靈活地像隻看熱鬨的猿!
袁天罡根本不理李淳風的製止,擺擺手:“噓,你聽,似乎是突厥人特有的號角聲。真是奇了。”
薑沃悄悄溜到袁天罡旁邊:“京中是有突厥將領,但這個時辰怎麼會在東宮呢?”
二鳳皇帝是個心胸寬廣的奇人,曾親口說過:“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2]
因此滅了東突厥後,二鳳皇帝並沒有將人趕儘殺絕或是儘數沒為奴仆。相反,他收了不少東突厥的將領為己用,還大方給予高官厚祿,比如阿史那思摩,執失思力等人,都是有名的番將。
但番將怎麼也不該夜裡留在東宮啊,東宮又怎麼會傳出東突厥的號角鼓樂聲?
“袁師!”李淳風再次低喝。
袁天罡也怕李淳風念叨,於是想拉李淳風一起:“哎呀,就咱們師徒三人,有甚可講究?你也過來看看!”
卻聽李淳風的聲音澀然,與以往截然不同:“不,你們抬頭看星辰。”
薑沃和袁天罡同時抬頭。
隻見東方的天空,忽然出現大如鬥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迅疾墜落於東北,破碎的星光在空中迸開。
東宮,已生變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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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薑沃便知道昨夜東宮發生了什麼。
不光她知道,天下人都知道了。
太史局內,元寶同學第一回嚇得連點心都不敢吃了,與京中其他衙署一樣,太史局氣氛壓抑至極。
而宮正司中,媚娘第一次見陶姑姑麵如金紙,失手跌落了筆。
“怎麼會……太子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