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功過(2 / 2)

但凡新朝,做輿論工作的時候,一定會貶前朝,以表得國之正,是解蒼生於倒懸的大義。

何況隋煬帝楊廣,也實在是個酷烈人物。

征高句麗勞民傷財。

“這幾年才聽不見那歌了,我小時候還有人唱呢,叫《無向遼東浪死歌》。”劉司正還記得兩句,哼起了一首淒涼的小調:“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2]

“總之是,寧願就死,也不肯再順應官府征兵去高句麗的!”

聽說新羅使臣是為求大唐出兵打高句麗,劉司正覺得自己是白教那女王使節規矩了,估計陛下都不會見她。

薑沃對唐朝到底有沒有打過高句麗記不太清了——主要是大唐盛世,實在是武德充沛,哪個將領手下沒有個滅一國的戰績,都不太拿得出手似的。

不過,就算打也不可能是現在。

國家大事,儲位傳承最要緊。

太子這件事懸而未決,什麼高句麗,什麼新羅倭國,全都得往後稍稍。

這新羅善德女王大概也被高昌國的衰氣傳染了,派使團來的很不是時候。

果然,二鳳皇帝直接因病沒見新羅使團,隻是通過鴻臚寺發表了下意見:哦,新羅被打了啊,那朕派個使團去高句麗吧,跟他們說一聲最好以和為貴。

新羅使節心梗:天可汗啊,您這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啊!

新羅使團原本不肯走,想要繼續在此盤桓磨一磨大唐出兵,鴻臚寺被纏的受不了,又送了兩次折子,把二鳳皇帝給搞煩了,直接表示:守不住自家國土說明君王不行,要不我挑個人去繼承你們新羅王位?

新羅使團這才灰頭土臉跑路了,生怕真的救兵沒請到,倒是請回去一位天可汗封的新羅王。

因太子的事兒不好明說,新羅使團就成了朝野中廣泛交流的話題。繼而把楊廣征高句麗,隋朝山河破碎的舊事又拎出來掛牆頭。

倒黴的隋煬帝,本來隋亡日久,近些年沒啥人罵他了。

現在又卷土重來,人人都將他的過失拎出來罵了再罵。

朝臣們借此機會紛紛開始寫文罵隋煬帝,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想以此提醒皇帝,隋朝是怎麼二世而亡的,不就是繼承人沒選好嗎!陛下啊,咱們大唐不能重蹈覆轍啊!

*

九成宮,獸苑。

“隋煬帝所為都是錯的嗎?”

問出這句話的是李治。

媚娘手裡握著小猞猁毛茸茸的尾巴,聽李治這麼問,便道:“不儘然。”

繼上回探討過‘探望太子’事後,這是她與李治第四次在獸苑‘偶遇’。兩人從未約過時間,但似乎有了種細膩而心照不宣的默契。

讓媚娘覺得靠譜的是,李治每回與她談話都非常有禮貌,並未做出一點逾越之舉。

不但如此,每回還都帶著探討的態度,與她討論一些朝局問題——若李治是那種奔著色相來,準備占男女便宜的架勢,媚娘早跑了——在這個情勢下,跟一個皇子鬨出桃色新聞來,隻怕性命不保。

媚娘可是很愛惜自己小命的。

而李治這裡,是真想跟能理解他的人說說話。父皇給他分發的屬官,一個比一個正統古板(當然有不正統的想法也不敢跟個小皇子說),以至於李治跟他們說話,還不如自己去看儒家典籍。

唯一一個能理解他的,就是崔朝,還一年半載的回不來!

李治寂寞的在宮裡畫圈圈。

因近來高句麗一事,隋煬帝又被拉出來一遍遍細數亡國過失。昨兒皇帝忽然叫了李治去,讓他回去細想一想,隋煬帝的所作所為是否全是過失,日後再去回答。

李治想了一夜,已經有了基礎的腹稿。

今日正巧見了媚娘,便拿這個熱門話題來說。

要不說是熱門話題呢,媚娘也覺得巧:“昨夜我與薑太史丞也說起這事兒。”李治隻看到她的側臉,覺得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那一點粉紅輕白,不由麵上一紅,轉過頭去看著猞猁。

兩人說話都看著毛茸茸。

“隋煬帝橫征暴斂、奢靡無度、窮兵黷武等過失不必再說。但也是有遠見的。”

小猞猁特彆乖,媚娘可以一點點摸索它的爪子。

媚娘就著猞猁爪子一條條數去:“開科取士,使得寒門有了條登天路,便壓製了門閥;起造洛陽城,也不失為壯舉,畢竟洛陽南北往來較之長安更便捷,一旦有災荒運糧都便宜;修造運河也是同樣的理兒。”

“隻是……他凡事做的太快了些,也太暴力了些。”

媚娘想起昨兒薑沃說的話,大概是太史局學算學的緣故,薑沃分析問題跟媚娘不同,總喜歡用數據舉例子——她說起隋煬帝建一座新的洛陽城,竟然隻用了十四個月!

薑沃都想象不出以現在的技術和生產力,是怎麼這麼快建造出來的。

隻能是人命堆出來的。

就像用六年開了大運河,征勞力數百萬一樣,拿人命去換。

媚娘歎道:“譬如一個人在山頂,想著山下風光好,急著下來,直接跳崖那必是要摔死的,隻有尋著了路,慢慢踏實走下來,才得見真正的好風光吧。”

李治眼睛很明亮,聽媚娘說話時就更帶了一種讚同的光芒,越發顯得眼清如泉。

他先對媚娘點頭,又道:“武才人善思我已知道了,但薑太史丞,我原以為她隻醉心星辰天象,真不知她在政事上也有此見識。果然是袁仙師一眼看中的弟子,心有識量。”

媚娘便歎氣:“晉王如何能知呢?薑太史丞都不得上朝。”

晉王從十歲後已經能上朝了,自然知道薑沃從未上過朝。

他聞言有些惋惜道:“太史局一令兩丞。如今李淳風李太史令一直夜間觀星,是父皇特許不上朝的。太史局上朝的官員一直是魯太史丞。有一回父皇當朝忽然問起一句《星經》上的雲雨象,魯太史丞卻未答上來,到底是趕著去請了李淳風來。”

李治想起薑沃起卦的舉止:“若是薑太史丞在朝上,想必應答如流。隻為是姑娘家,便不得上朝,實在是可惜了。”

媚娘心中一動,原想趁勢說些什麼,但到底跟晉王還沒熟到程度,便又按捺不說。

最後擼了一把猞猁頭,媚娘便與晉王告辭。

兩人往往隻說一盞茶時長的話,便會各自散開,這次說的原有些久了。

媚娘告辭欲行,李治略一猶豫卻輕聲道:“武才人留步。”

媚娘駐足回望。

李治臉上透出一層努力克製的紅色來道:“父皇昨日透了信兒給我,說下月要令我出趟遠門,才人……”他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說他下月後來不了了,武才人長久見不到他彆失望?不,人家可能就是來看猞猁的,隻是遇到他,不得不跟他說幾句話而已。

但要是不說一聲就走了,李治又覺得不好。畢竟兩人每隔六七天,總會在中午時分於獸苑偶遇的。李治一般隻有這個時間段有空——哪怕沒有大朝和常朝,一日之計在於晨,李治晨起也要留在書房裡跟著師傅們讀書。

於是猶豫再,李治覺得還是要說一聲再走。說不得……武才人也是願意偶遇他的呢。才剛這樣想著,就聽武才人道:“晉王不必擔心,我會常來探望小九兒的。”

李治頓時覺得天灰撲撲的,整個人失落起來。

媚娘卻低了頭,聲音輕的像是鵝毛落在地上一般:“隻是,我再不用正午頂著日頭出門了。”

說完不等李治再說什麼,媚娘轉身離去。

日光下石榴裙在李治眼裡綻開一抹亮色。

真是比什麼花都好看。

頓覺九成宮鳥語花香人間仙境的李治,難得提起興致,又在獸苑玩了片刻,擼了好幾隻豹子這才轉回自家宮殿,將一眾宮人都攆出去,他獨自靜下心來提筆寫‘隋煬帝之功過得失’。

*

兩天後,晉王交了作業,從父皇處領到了一樁出遠門的任務。

此番出行意義深遠,必要慎重測算吉期。

於是他出門便直奔太史局。

與此同時,薑沃也接到了旨意,皇帝身邊最信重的宦官雲湖親自來傳的口諭:“上回文成公主出嫁,從九成宮出行那日天高晴爽不說,江夏王還道一路順遂,會見吐蕃王的那日,更是碧空萬裡——可見太史丞算的吉期都好。”

“此番晉王出行,陛下道,還是太史丞卜吉期才好。”

薑沃心道:她觀雲觀風頂多推測的出九成宮附近的天氣,其餘的便是花了籌子靠係統算的。

不過這買賣一點不賠本。

比如此刻,雲湖傳達了二鳳皇帝的讚賞後,她腦海中又響起了五十根籌子的進賬音效。

薑沃早讓小愛同學把籌子進賬調成了金幣掉落的聲音。

嘩啦啦的金幣聲聽得她整個人都幸福了。

於是她直接去門口迎接晉王——這迎接的是晉王嗎,不,這迎接的是行走的寶箱啊!

而李治見薑太史丞竟然已經等在了門口,心裡暖洋洋,迅速給出了紅卡:薑太史丞待他向來鄭重有禮,好人啊!

於是他也很客氣,笑眯眯道:“薑太史丞,接下來要勞煩你了。”

薑沃行揖禮:“臣職所在,必儘心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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