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師父們問起,就道:“陶姑姑與遂安夫人等都是至交,近來一直為太子懸心。直到聽聞魏侍中做了太子太師,才放心起來。說魏侍中最重禮法,當朝與群臣道‘自周以降,立嫡必長’,以此保太子的儲君位。”
陶姑姑看不清也好,不願看清也好,最近正在佛道兼拜,保佑太子就此全都改過,人人都忘掉舊事,從此後東宮一切順遂。
“立嫡必長?”袁天罡笑起來:“魏侍中此刻這般說,不過是也不看好魏王而已。”
若是魏王也有二鳳皇帝的文韜武略,魏征就不會這樣說了。
他是直臣諫臣,不是傻子。
當年二鳳皇帝在玄武門競聘上崗後,魏征也是很快入仕皇帝的。
如今他保太子,不過是覺得魏王沒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值得破除嫡長繼承製度罷了。
總之,有皇帝的力保,魏征的太子太師,東宮又暫時穩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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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從靈州回來後,給薑沃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是崔朝的來信,信裡帶回了棉花的消息。
信其實早幾日便到了九成宮,隻是晉王不在家,就由晉王處的長史官代為收下了,不敢擅拆。
直到晉王回來才拆了好友的信,看後就忙往太史局來。
高昌國如今收歸大唐國有,崔朝這封信函,便是從新起的安西都護府寄回來的。
信上說:他一路留意,直到在高昌國一處村落裡見到一種草木,頗像薑沃描述的‘棉花’。當地人管它叫白疊子,因其柔軟潔白,許多婦人會將其摘下來,撚出一縷縷的線,取來織布。
不但信裡寫的詳細,崔朝還寄回來幾朵‘棉花’,並買了當地人用‘白疊子’織的各種布,剪成小節下來一並隨信寄回。
棉布是很粗疏的棉布,與後世勻淨的棉織品沒法比。
薑沃先放在一邊,隻捏著久違的棉花團,有些感慨:這東西她很熟悉,常年需要掛吊瓶的她,打小習慣了用棉花團按住自己的針眼。有段時間門,護士都愁她手背上沒血管可以繼續打針了。
還是後來留置針通用起來,她的血管情況才好多了。
“正是這種花。”
棉花,找到了!
她在心中鞠躬:對不起高昌國,我再也不說你晦氣了,你明明是有些寶物在身上的。
薑沃將棉花團放下,拜托晉王回信告知崔朝,正是這種奇花,麻煩他多帶些回來。且不但要帶回棉株、棉種,若是可能,最好也捎帶回幾戶會種植棉花的農戶、會織布的織戶。
晉王俱應了。
心裡倒是很高興:薑太史丞越是直接對他提出請求,越代表不怕欠自己人情。
比敬而遠之來的強。
“好,我寫信與阿朝——他回程時依舊要途徑安西都護府,必能收到信的。”
*
從太史局出來,李治準備再去看看太子哥哥。
李治昨日回到九成宮,皇帝特意辦了宴席替頭一回出遠門的幼子接風洗塵,宗親勳貴以及三品(包括從三品)的宰輔都到了。
太子卻仍然未露麵。
李治便準備今日單獨去拜訪太子哥哥。
他也已經聽聞了父皇令魏征做太子太師的消息,他與媚娘雖還未及見麵,但想法倒是一致的:若是太子哥哥這會子就倒了,那四哥李泰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太子,那對他來說才是更壞的消息。
還未走到東宮,李治就被人攔住了。
攔他的正是李泰。
李泰從輦上俯視李治:“雉奴,又要去東宮做好弟弟?”
按說,在宮內,皇子臣子俱是不能用輿的。隻是李泰用輿是皇帝特許的。李泰乳名青雀,卻不是身姿輕盈的小鳥,而是一隻實在的胖青雀,胖到行禮都難,走路多了也喘的厲害。
旁人看他這般是笨拙,皇帝看自己大胖兒子就是心疼了,於是特許李泰每日上朝做小輿。
巧了,太子因為足疾,也是特許有小輿的。
李治仰頭看著胖哥哥的臉時,就知道為什麼太子哥哥這些年討厭四哥了:太子,明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而父皇給了四哥很多逾越的寵愛,比如這小輿,都賜的跟太子一樣。以至於兩人坐在輿上交談時,是平起平坐。
甚至因為四哥的體型大,估計還能顯得更強勢一些。
“四哥。”李治行過常禮,語氣還是如常的乖巧:“昨日未見太子哥哥,今日理應去探候。”
之前李治也常去探望太子,那時候李泰都大方的覺得不用計較——畢竟在他看來,太子要被廢了,那是對失敗者的寬容。
可現在撞上李治再去東宮,李泰臉就沉下來了。
李泰最近心情大壞。
父皇竟然還保太子!太子都做出要投奔突厥這種荒唐事了,父皇還保他!父皇好偏心!偏心!魏征真討厭!討厭!
又恨投奔自己的臣子無用,都不敢提出廢太子。平時倒是花團錦簇圍著他,捧著他說是難得的賢王,那這話怎麼不敢去父皇跟前說?
隻等著他登基了分潤好處,偏生在他最需要人開口的時候,都變成了啞巴。
李泰近來正為這些事滿心煩躁,此時見李治又要去拜見太子,李泰立刻夾槍帶棒把他數落了一陣,話裡話外說李治不懂事,明知道太子犯錯卻還違拗父皇的意思總跑去看太子,是不聽話,讓父皇傷心的壞孩子!
李治打出生起就是最受寵的小兒子。
長孫皇後過世後,是二鳳皇帝又當爹又當娘養大的。且他打小性格討喜,柔和軟糯,讀書又好,長輩們都隻有誇他的,再沒有疾言厲色罵他的。
此時簡直被李泰訓懵了。
且李泰這會子還坐在輿上呢!他這一通訓斥,不光是李治跟身後的貼身宦官聽著,李泰這邊抬輿的、跟著打扇的林林總總十來個宦官都聽著呢。真是一點顏麵沒有給李治留。
宦官們也很難,都恨不得扔下輿鑽地縫去。
而李泰發了一通邪火,在看到李治臉色漲紅後,才覺得有些過了,生怕把這個柔弱的弟弟給罵哭了回去告狀。
這才示意人放下輿,他慢騰騰下來(這次不是故意怠慢李治,而是真的胖,所以挪不快),拉了李治的手語重心長道:“四哥說你也是為你好對吧。雉奴難道想被父皇厭棄不成?行了,你回去多閉門讀書吧,四哥常打發人去看你如何?”
李治:……不但被罵,接下來居然還要關他,還打發人來‘探望’他的動向。
李泰又轉頭罵身邊跟著的人,尤其是抬輿的宦官:“都瞎了眼了?見了晉王還都直挺挺站著,不知道落輿?回去一人打發你們二十板子才算完。”
如此發作一番,李泰覺得麵子裡子都全了,這才又拍拍李治的肩膀,慢騰騰上輿去了。
倒是李治,思來想去好幾天不敢去獸苑,生怕被李泰盯上。
*
媚娘是知道晉王回九成宮了的。
她算著晉王剛回來的兩日,應當要忙一些,於是她是從第三日才換了中午去看小猞猁。
然而接下來的好幾天,晉王都沒有出現。
這日薑沃從太史局下班回來,就見媚娘又在院中投壺。雖然媚娘神情沒什麼變化,但薑沃就是感覺到她似乎有心事。
於是換過衣裳出來跟媚娘一起坐在廊下向院中投壺。
初夏已到,天色漸長。
二月裡剛到九成宮時,薑沃每日從太史局回來,都是踩著細微星光的。可現在回到宮正司時,天光還算亮堂,橘色的夕陽遍灑,將媚娘的麵容和衣裙也染了一層金光。
薑沃投壺依舊是五五開的水平,十投五中,全然是‘隨緣’二字。
媚娘走下去撿了樹枝回來遞給她。
薑沃拿著樹枝沒繼續投,隻歪頭問道:“姐姐在擔心什麼事兒嗎?”
媚娘原想搖頭,卻又無可奈何地笑了:“真是什麼也瞞不過你。”
之後沉默了片刻,轉頭對薑沃認真道:“我近來一直在想……小沃,朝臣們有依舊堅奉太子的,也有推崇魏王的。”
“你也是朝臣,那你有沒有想過就儲位事提早下注,也好為將來留下餘地?”
薑沃跟媚娘說話,也不繞彎子,猜到了就直說:“姐姐這樣說,是有看好的皇子?是晉王?”
說來薑沃從來隻以自己知道的曆史為參考答案,而不是標準答案。
正如袁師父曾經說的,算命正是改命的一部分。她又怎麼能斷定自己這個進入到大唐宮廷,接觸過晉王、女皇的人,會不會成為這條曆史線上的蝴蝶。
她不能武斷認定李治依舊會做皇帝,依舊在謹慎觀察著朝中的局勢,認真聽兩位師父的分析。
現在,她也特彆想聽聽媚娘的意思。
為什麼媚娘會在現在就選中晉王。
隻怕現在的朝臣,都沒有幾個關注到晉王李治的。
已然到了用晚膳的時候,兩人時不時能聽到院牆外麵,宮正司宮女們的腳步聲,談話聲,彼此約著去打飯的笑語。
正因外頭人聲不絕,兩人在院裡坐著說話,倒是更沒了被人聽到的風險。
甚至有路過院門的麵熟宮女,看到兩人依舊坐在廊下投壺,還會招呼一聲用飯不。
再沒人想到,這兩人竟然在談要命的事兒。
媚娘拿著樹枝,不再投壺,而是在地上隨手畫著圈。口中道:“晉王,有晉王的好處。”
“先說那兩位,炙手可熱的。”
“東宮身份尊貴,凡有事都是打發人直接尋李太史令,與你向來無交際。”
“魏王,之前對你以女子身做官之事,是頗有異議的。”薑沃雖為李泰起過一卦,但她心知肚明,那回魏王心裡是奔著找茬去的,直到她的卦象把魏王忽悠住,他才改了態度——之後魏王去給她捧場也好,送禮也好,不過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唯有晉王。”媚娘說這話的時候很冷靜,沒有摻雜一點個人情緒,像是一台機密的分析儀:“晉王從前有煩難私事,不用太史局旁人,卻主動請托於你;再有,晉王會欣賞有見識的女子。”她自己就是個例子。
“小沃,太史局旁的官員都可以明哲保身——甭管下一位帝王是誰,總要用他們來測算曆法天象。可你不一樣,換了太子或是魏王,說不得就不許你呆在太史局正正當當做官——會用你的本事,卻隻給你掖庭女官的位置。”
起碼李泰之前的態度就是這樣。他覺得女子入太史局也太怪了,父皇真要抬舉,給個六品掖庭女官一樣的,何必占一個太史局的正經太史丞官位?
“甚至……”
媚娘沒有忍心往下說,但薑沃又何嘗沒有想到:“甚至會隨手把我嫁給一個他們的親信,管我願不願意,皇命不可為。他們隻需要保證我從師父們身上學到的本事不落到皇室外頭去,能夠為他們所用就行了。”
她與媚娘一個在明處做官,一個在後宮寂寥,看上去處境不同,但其實麵臨的危險和尷尬是一樣的。
媚娘伸手握住薑沃的手。
夏日晚風還是有些絲絲縷縷涼意,媚娘穿的又單薄,薑沃覺出她指尖涼潤,像是握住一塊玉。
她們是一樣的。
外頭男人的朝臣們可以挑挑揀揀,選一個他們看好的未來儲君,暗中下注,爭從龍之功。她們卻沒有什麼選擇,晉王就是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優選。
媚娘是個很雷厲風行的人,她看著鴨蛋黃一樣的夕陽漸漸沉沒下去,聲音輕卻乾脆:“要下注就要早下!咱們本就在身份上不如人便宜,等人人都燒的熱灶,就輪不到我們燒了。”
媚娘毫不避諱與薑沃說起,她之前與晉王幾次私下裡的交談——倒也沒什麼可避諱的,兩人除了李治出行前最後一句對話外,並無絲毫風月旖旎,倒更像是朋友或者君主跟親信臣子的對話。
媚娘忖度著李治的處境:“晉王的屬臣多刻板敦厚,並無什麼謀臣之才。而朝上宰臣們的目光也隻集中在太子和魏王身上。他必是覺得孤立無援……甚至彆說援,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媚娘心裡很感謝已經被發往西域的崔朝,他要不走,晉王也未必苦悶到會跟自己說這些話。
媚娘是個很務實的人,她也早知道晉王定下了太原王氏女為正妃,此時要有人告訴她,能取而代之她一定嗤之以鼻,覺得對方在發癡病。她目前隻想夯實一下在晉王心裡‘有見識可深談又可靠’的形象,將來等她進了感業寺,晉王會願意費一點心撈她出來!
關於她們未來最重要的決定之一,就是在這樣尋常的一個夏日夜晚,小小的院落裡,就乾淨利落的製定了。
總方針製定完畢,她們遇到了第一個問題:哎?她們看好的主君,晉王怎麼找不到了?
媚娘說起晉王一直未曾出現在獸苑,薑沃才想起除了晉王回宮後的第二日,她也再沒見過他了,確實不太尋常。
薑沃剛決定明日去打聽一二,小靈通劉司正就上門了。
“這是不讓人活了?”劉司正抱怨天抱怨地:“東宮的宮人才處置完沒多久,這又來了魏王處的活計。魏王殿下一口氣要換十多個宮人不說,他的殿中竟然還有‘病死’的宦官,可不又要通宵來抄檔子!”
二鳳皇帝雖是沙場上出來的皇帝,親手乾掉的敵人就不知有多少。但在對自家子民執政上頭,卻又很仁政,曾下旨‘凡死刑要經五遍複核’,儘最大可能減少冤假錯案。長孫皇後自然與夫君同心同德,這宮裡也是如此。
宮女的懲處要報宮正司,宦官的懲處要報殿中省——這是一般懲處,但若有宮人死傷,兩邊就都要派人去驗過,留有記錄,算是彼此印證。
長孫皇後在的時候,她對每一個死去宮人的記錄都會詳看,發現不妥會追責。那時宮裡私刑幾乎禁絕,宮人死亡比例也大幅下降,各宮都不敢拿著宮人出氣,更何況動不動打死。
可現在,皇後不在了,這文書沒有人查,慢慢就成了擺設。隻是憑空給宮正司和殿中省增加抄寫工作罷了。
薑沃便問劉司正:“魏王處怎麼死了人?
劉司正蹙眉道:“是幾個抬輿的宦官,叫他賞了幾十板子,有兩個發起熱來就沒了命。”
“說來這幾個宦官也是倒黴,正趕上魏王心情不好,據說遇上晉王去看太子,魏王一時沒忍住給晉王難堪,連輿都沒下就居高臨下訓話,之後大約自己覺得過不去,又要遮掩,就怪罪了抬輿的宦官,將人打個半死,真是……”
宮裡是沒有秘密的。
當時十來個宦官宮人都在,這些事兒又怎麼能傳不出去。
魏王這種‘飄了’的行為,宮人們已經人儘皆知,不知外頭朝臣,在聽了這些事後,還會有多少覺得他是個禮賢下士的賢王。
對自己同胞弟弟尚且如此哩。
劉司正喝了她們一杯飲子,繼續悄聲說道:“咱們做宮人的,誰不知晉王脾性最好,最是敬上憐下的,魏王也忒霸道了些,可憐晉王被嚇得好幾日不敢出門。”
嚇得不敢出門?
哦,應該是小黑蓮花版晉王上線了。
他受了‘驚嚇’好幾日不出門,怏怏不樂,聖人見了豈有不問的?
便是晉王‘畏懼不敢言’,聖人也會去問晉王的貼身宦官,皇帝想知道的事兒,總能知道的。
薑沃轉頭,看到媚娘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