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刻什麼對章呢?她們各自的姓氏?還是名字裡各取一個字?
但這樣又不像一對印了。
媚娘忽然道:“既然是做為印證的對章,不如取一個現成的字,拆分成兩部分,佐以紋圖,將來才好對上。”
薑沃點頭,媚娘就取過紙筆:“將我乳名拆成兩個如何?不,不是媚娘兩個字,是兒時我母親起得名字。”
她在紙上寫下了一個‘明’字。
“娘親說懷著我的時候,做過一個胎夢,夢到日月在空中,明亮的驚人,將她給照醒了——有這樣的夢,原以為生的是男兒,就早取了一個明字,誰料生出來我是女兒。娘親雖還將此當做我的乳名,但父親說這名字太大恐小女孩命薄壓不住,便不令人叫,家中長輩也好,仆役也好,依舊隻稱我二娘。”
她笑語晏晏解釋,一抬頭,卻見薑沃似是呆了。
薑沃確實呆了。
她現在滿腦子都是李淳風推出的讖語:日月當空,照臨下土。
“小沃?”
媚娘推了推她道:“我是覺得這個字拆起來簡單,且化作圖形也簡單,好刻印章的。你若想用旁的字也可以。”
薑沃搖了搖頭:“不,就用這個吧。”
她摸出幾枚銅錢來,隨手擲成一卦。
“鹹卦九四爻有一句憧憧往來,朋從爾思。”
“此句解法甚多,我是更傾向於是解為‘雖是不安境地,但有朋友肝膽相照,便會貞吉無悔。’”
“而九四爻對應的係辭,正是日月相推而生明焉。”薑沃抬頭對媚娘一笑。
太陽與月亮交替,光明便會常駐。
而你我之間,則正是憧憧往來,朋從爾思。無數徘徊踟躕,艱難險阻,總有朋友在身側,終會光明常生。
媚娘於《易經》上不怎麼通,但聽薑沃這樣一解釋,也很喜歡這一卦。
就道:“那咱們就選定這個‘明’字吧。”
兩人對坐畫了日月圖紋,寫了拆開的明字。第二日薑沃就又去了一趟將作監,隻說自己要做對章,方便記錄密事。
閻立本聽說她要刻對章,便笑道:“這般對章最是要精巧,交給我去尋人就對了。”又與薑沃解釋了,對章的複雜,不光在於刻的文字圖形要對起來,極考驗手藝。同時對章的選材也要緊,必得取自一塊均勻的原石,上頭的印紐(印章頂部的裝飾)也得雕琢的對稱才是好的對章。
要做到兩枚印章不能刻板的一致,卻又達到放在那裡,一看就是一對的效果。
而選石材時,閻立本也很慷慨拿出自己珍藏的石料來請薑沃選。
最終薑沃選了一塊白荔枝凍石——當真是像一塊大冰糖一般剔透,荔枝肉一般凝結的石料,內裡還飛著一帶極飄逸的紅色。
閻立本親自出麵,那匠便挪開了手上旁的印,先做這一對印章。
不幾日,薑沃就把做好的對印,拿了回來。
果然是一對好印,印紐一日一月。原石裡帶著的那一抹紅色也沒有浪費,正好被雕琢成日章的印紐,宛如一輪微型紅色旭日,而月的那一方印紐,則是純白無暇的一彎細白月色。
日印刻‘日’字與日形,用陽朱文;月印刻‘月’字與月形,用陰白文。
處處相稱。
閻立本還送佛送到西,送了將作監今年新出品的幾盒上品印泥。
薑沃和媚娘各自執印試著蓋在紙上。果然渾然天成,圖形相接。且日月二字一看就出自一位大師之筆,雖然字簡單,但若是換了人仿造,斷不會有這樣渾然一體的效果。
媚娘取出這幾日現趕做的荷包出來:“咱們一人一個。”用來裝印章。
薑沃為了搭配官服顏色,還是選了蔥綠色的,媚娘則選了她一向喜歡的石榴紅。
薑沃取了月印,媚娘則拿了日印。
細致裝好了自己的第一枚私印,薑沃整理著身上的荷包:“這下好了,我有姐姐送我的犀角梳,姐姐也有我送的印章。”
媚娘撫著荷包上的穗子道:“雖說這印是為了將來一旦分開,彼此傳遞物件書信時有印證,但我更盼著咱們一直不分開。”
*
媚娘拿到日印的第三天,終於在獸苑遇到了晉王。
她正在拿了一把長木梳,給小猞猁梳毛,就見小猞猁的耳朵一豎,頭抬了起來。
動物從來比人敏感。
媚娘回頭,就見到晉王從獸苑大門進來。
李治看到媚娘,也是不自知就臉上帶了笑,腳步略加快走過來。
彼此見禮。
小宦官很靈地跑去拿肉去了——且說李治從不是真的軟弱不能轄製宮人的王爺,他自有挑選和培養出來的心腹。
他常帶著這個小宦官來獸苑,自然早將人牢牢捏在手裡。
他早先便露出很看重這個小宦官的意思,常單獨賞賜他,每逢年節給的也是厚賞。不是為了封口或是收買,而是讓這小宦官除了依附他沒有彆的去處——晉王這樣單獨厚待他,去哪兒都喜歡帶著他,這小宦官早被晉王宮裡彆人盯上記恨上了,都等著挑他的錯。
他也是個聰明的,知道一旦出了這個風頭,晉王以後若是不肯護著他,他早晚要被人挑了錯處送殿中省打死,於是早就跑來找李治磕頭,求李治給他改名,表示跟過去一刀兩斷,以後隻忠於晉王一個,晉王就是他最高的,不,唯一的主子。
當時李治望著外頭的山,直接簡單就給他改了望山這個名字,配上他的姓,便是程望山。
不過李治一般管他叫小山。
能被李治挑中,說明小山本來就機靈,這下子更是死心塌地,彆說晉王隻是跟武才人說說話,讓他適當回避,便是晉王讓他去偷去搶,哪怕是令他去套麻袋打魏王一頓的這種刀山火海事,他也會咬牙去的。
李治靜了靜神,就先將回九成宮後,不幸被李泰盯了數日的事兒告訴媚娘,解釋了自己這段時間來不了獸苑的緣故。
“那如今無妨了嗎?”媚娘想問的其實是,你現在不用做‘被驚嚇恐嚇狀’了嗎?
李治笑起來依舊很軟:“父皇知道四哥訓斥過我,便將我們兄弟叫了去,當麵詢問說開此事,又各自教導了一番。四哥近來,應當不會尋我的不是了。”
“且四哥在編的書據說快要完稿了,他且要忙著去審書稿呢,近來也沒空盯著我。”
說起李泰在負責帶領一眾學士編纂《括地誌》之事,李治便覺得,也不怪太子哥哥沒有安全感啊。
父皇實在是疼愛四哥過了頭,居然還許他辦文學館編書,要知道上一個開辦文學館的就是秦王府,當年秦王府十八學士就是如今朝上站著這群宰輔呢。
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太子隻要看著玄武門,估計就不免想起,上一個弟弟辦文學館的太子兼大伯李建成是什麼下場,怎麼能不介懷。
可見人無完人。
從前在李治心裡,父皇就是完人,是神明。
直到這三四年間兩位哥哥為了儲君之位內鬥的如火如荼,而父皇糾結不能決斷,又不舍得嫡長子,又不舍得委屈了大胖兒子,李治才漸漸看清楚,原來父皇也是人。
是人就會偏心,會執迷。
就像這一回,父皇聽聞了四哥為難他,也隻是將兩人都叫了去,當麵開解——在父皇心裡,這就是兩個兒子鬨點小矛盾,說開就好了。
李治從沒指望就這一件事,就讓父皇厭棄四哥,端看太子哥哥做出多麼違背儲君之道的荒唐事,父皇還在硬保就可知了。
說來也奇,父皇自己當年能狠下決斷,去玄武門將兄弟們乾掉,但自己做了父親後,卻又死活不肯相信,自己的兒子之間會骨肉相殘,頂多覺得他們是‘不合’。
李治想起昨兒父皇把四哥和自己一並叫去的情形,父皇直接道:“青雀,每到了夏日,你就體熱多燥,脾氣也不好。聽說前些日子不光打了抬輿的奴才,還無緣無故把雉奴給訓了一通。朕問著雉奴,他還不肯說,在替你遮掩呢。還不快過來,給弟弟賠個不是。”
李泰聽父皇這意思,便知道這事兒過去了,於是笑眯眯走過來,要給李治作揖:“是四哥性子急了些,雉奴彆往心裡去。”
李治哪裡能讓他作揖下去,連忙雙手扶住:“四哥,你是做兄長的,訓我兩句是應該的。”
此事到這兒為止,皇帝滿意了:這兩個兒子還是兄友弟恭好兄弟,尤其雉奴,是乖孩子,從來脾氣好,最重孝順之道。
李泰也滿意了:果然我才是父皇最看重的兒子,哪怕無緣無故罵了小九兒一頓,他也一句話不敢向父皇告狀,而父皇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怪我。本來嘛,哥哥罵弟弟兩句怎麼了,以後我做了太子,做了……皇帝,雉奴萬事本就該聽我的。
而李治,則是更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處境——原來人生在世,帝王將相與販夫走卒在情感上的偏愛與糊塗,竟也沒有什麼不同。
懷著這樣的感慨,李治將他與四哥在禦前的對答,以及父皇的態度,都大致與媚娘說了一下,然後戳了戳猞猁的小尾巴:“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王爺受委屈了。”媚娘的聲音很溫和,但是目光卻是一如既往的堅定,是李治很欣賞的神態。
他向來不喜柔弱無依的眼神。人的柔弱,不會讓他生憐,隻會讓他厭煩,覺得本身既然是爛泥扶不上牆,那又何須費心可憐。
媚娘接下來的話語,也如她眼神一般堅定:“那麼,王爺情願這樣一直委屈下去嗎?”